书城文学论语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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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祭如在”正解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读《论语》最重要的地方,并不在于解文字。一味地解文字,就字面讲字面,非出差错不可,儒家思想越传越偏,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正在于此。比如“祭如在”,人们很容易解成祭祀时要诚心,不诚心便不对。有人讲这段语录时说,这是要求人们干什么事心中要有什么事情在,祭神,就要做到如同神在我心中。

宋儒是这样讲的,今人是这样讲的,南先生讲的也没有什么新意。这样讲的结果,必是把“诚意”、“正心”讲成了道德要求。而“诚意”、“正心”又是一切儒家弟子都明白的、儒家“修身”的最基本“要求”,学儒先学“正心”、“诚意”。错了,一旦你把“正心”、“诚意”当成道德要求,“正心”、“诚意”便成了两把刀、两根绳、两把锁。刀,剜你的心;绳,捆了心;锁,锁了心。人便成了死人。

我们常说宋儒的“理学”,尤其是到了康乾之世,把中国的知识分子全变成了“阉人”。正是由于此,社会的活力就不是表现在知识分子身上了,而是表现在地痞、流氓、浪子、还俗和尚、邪教道人等等流氓无产者身上。他们没有文明,也不想要文明,他们的“争”必表现为不择手段的杀戮、抢劫、诈骗,不可能如知识分子那样“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熟悉中国历史的人们,完全可以看到中国历史发展的这样一个重要规律。有两种政治力量一直在争夺着对中国社会的领导权。一头是以流氓无产者为代表的野心家集团,一头是以“士”为代表的知识分子集团。头一个集团占上风时,社会表现为大乱,第二个集团占上风时,社会表现为大治。而大乱转大治、大治转大乱的转折点,全看“士”集团自身是否被束缚。“士”的被束缚不是被别人束缚,往往是被“正心”、“诚意”两根绳子捆死了心,两把刀剜了心,两把锁锁了心,成了文化阉人。

是不是“正心”、“诚意”错了?

不,正心、诚意,无错无不错。

“心”是什么?心本无心,有影像过则有心,哪有离了对影像认知判断的“心”?没有心,只有“允执其中”的过程。既是这样,“正心”又应如何操作?许多人不懂这个道理,便自己设置许多标尺、标准、原则、条文……让“心”去符合,事实上是让现实去符合“原则”,这样的心不仅不是“正心”,而且是“死心”、“半死不活”的心、“阉人”的心、“邪心”。

“祭如在”不是要求,而是描绘。

每当你祭祀时,问一问你的心,“神”在不在?“在”,便是祭;不在,便不是祭。不要勉强去祭,实在祭不了,不去祭,正好是“祭”。所以孔子说:“吾不与祭,如不祭。”

我的心没有参与这个祭,就如同不祭。

“吾不与祭,如不祭。”各家的解释纷纭复杂,我们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实在祭不了,不祭,便正好是“祭”,对不对?牵强不牵强?请看:

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

子闻之,曰:是礼也。

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孔子进了太庙,没有像普通人那样恭恭敬敬去叩头、作揖、奠酒……而是每事问,好似什么也不懂的样子。有人对此看不过眼,便问道:“谁说鄹人之子(孔子)知礼呀?一进门不好好礼拜,这也问,那也问,像不像话?”孔子听到这个批评,便笑道:“我这就是礼呀!”

方外史批曰:不知便问,(决不盲从)是孔子直心道场处。若云虽知亦问者,谬矣。

不知就是不知,不知就问,不要本来不知,却偏要随人家去演一个礼拜的猴儿戏,那就是迷信。

想祭便祭,不想祭便不祭,决不勉强装样子,陪着那些乱叩头的人装样子。祭便祭,不想祭便不祭,就是“正心”、“诚意”,就是“不自欺”。

灭宋非金,非辽,非元,非秦桧,非高宗;灭宋者,朱熹也。中国历史在最近数百年的衰亡,正是由于康雍乾用理学缚了中国人的身、捆了中国人的心。谁捆广大知识分子具有文明活力的心,谁就准备让邪教教主来补这个空缺,扰乱国政。

“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

“射”,你也射,我也射,我们用心的着力处不一样,我想射穿牛皮就射牛皮,不想射穿,作一个射的游戏也是一样的“射”。

南先生解这段说:“这一段是说明做人做事,够不够道德的标准,只问合不合正道,并不苛求他对事功成就的程度。”

错了!这还是董仲舒“明其道不讲其功”的滥调。

细心的读者读这些大师们的书,一定要仔细辨析他们和孔子的细微差别之处。南先生在这里,把“道”与“功”分成两个了。我们说,无功就不是“道”,否则,“道”便成了道德之道、空谈之道。问题在于“功”是什么?我要的只是我的“功”,我认为的“功”,管不得别人。我想成功的一定要成功,我可以为了这成功,不断调节自己的判断、决定,这就是我合于“道”的过程,这便是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过程。我成功了,是“道”的功劳,我不成功说明我还不合于“道”。问题在于我说的“成功”,不是别人对我的要求,而是我的心对我的要求,“入太庙每事问”便是我的成功,便是我的“道”,我的“礼”。“功”与“道”决不是两个。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

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南先生解这一段很特别,说王孙贾对孔子说这一段谚语,是想让孔子讨好王孙贾这样的大夫,而不要光讨好诸侯。这样的解释,很巧,很幽默,而“获罪于天”却无着落处了。对于这“天”字,南先生从中国人的宗教观扯到西方人的上帝,始终也不知孔子说的“天”到底是什么?

孔子此处的“天”,正是与王孙贾说的“媚”相对的一个概念。

什么是天?天本无天,显像于心,便有了天。“天”就是我“在”。我无心讨好谁,你非教我违心去做,便是“媚”,便是自欺。凡“媚”,凡自欺必“获罪于天”,任何祈祷都无用。

“天”,便是你的“好好色”、“恶恶臭”的“良知”,天便是“在”。

岳飞明知撤兵会使灭金的北伐大业功亏一篑,却非要为一个“忠”字,返回杭州去满足皇帝和宰相的无理要求,天便不饶他,非杀他不可。

“天”,太虚无缥缈了。不,天很具体,那就是实事求是,就是“在”。

不知“实事求是”四个字是谁发明的,这个人太伟大了。

“祭如在”,心中“在”,就是祭。但也必须借助一定的形式。所以: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既然现在要祭神,要拜君主,那就按规矩去做。谄与不谄,是自己把握的事,与形式没有关系。讲形式,不过是显示我的文明程度。我已是“巧笑倩兮”,“绘事后素”不是更好吗?

照孔子这样,真是事事恰到好处,可惜后人学死了。

祭,若是不如“在”,不是祭之奴,便是祭之狂,都是错的。

“吾叩其两端而竭焉。”

为了清楚说明我们的观点,讲王阳明的一个故事供人们参考。

王阳明在江西擒拿了造反的宁王朱宸濠,正准备押解北上京师。此时,昏庸的武宗天子想自己独揽平征宁王的大功,示意手下太监叫他们告诉王阳明,再把宁王重新放到鄱阳湖上,等武宗亲自重新去擒。王阳明一眼便看出这是皇上的荒唐,他虽不能去投君主之所好,但也不贸然反对。于是,他便把宁王押解到当权太监张永的营中。张永不见,王阳明大呼闯门,张永不得不见。王阳明在张永面前,直陈其言:江西已经乱得不能再乱了,如果王师也来添乱,那就会发生不测之祸。王阳明终于说服了张永,张永也就把宁王留在了自己的营中没有放走。后来为这事,王阳明屡遭奸谗之人的攻击,都是张永出面予以解救的。

王阳明这样做,才是真正的“正心”、“诚意”,不亏己心,不亏己意,才是真正的“祭如在”,真正的忠孝仁义,所以孔子会接着斩钉截铁地说:“吾不与祭,如不祭。”

后人不是如绑如缚的奴才,便是狂言胡语的不驯之徒。

孔子自己何尝不也是处处如此呢?孔子微服过宋,不就是一个明证吗?

这便是真正的“祭如在”,强调的是一个“在”字,而不是“祭”字;但无“祭”,也说不上“在”与“不在”。人们,细思之,细思之。“八佾”一章,何尝只讲一个“礼”字?何尝只讲了一个“礼乐衣冠”?何尝只是一个文化艺术?

人们,千万不要上了大师们的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