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我们多说,南先生这些东西是禅宗一再说到的“鬼窟子里的活计”,是在意识妄想中生活。用现代人的话说,是典型的主观主义。既不是佛家的,也不是儒、道两家的,只是他自己主观臆造成的,且是概念混乱的一套不成理论的理论。什么是“体”?“宇宙—生命”系统本身是体,没有它,一切都是废话。什么是“相”?宇宙万物,生命万象,皆是这“体”的“相”。“用”有三义:宇宙万物、生命万象皆是“相”,不通过这些“相”,我们无以知“体”,而这“相”,又是体之用。“用”的另一类狭义的说法,是人之用,一切众生的行为,是自身之用,也是体之用,都称之为“用”。更进一层说,“明明德”、“止于至善”,即了知“我”只不过是“宇宙—生命”系统之“相”之“用”,但离了“我”的“相”、“用”,无以知“体”,“我”的生命活动是体相用的全息,我能知此,也是“宇宙—生命”系统全息的作用二者一如,在这种自觉状态下的理智之用,才是真“用”。人们称之为“实践理性”。
孔子的体用一如,孔子的“吾道一以贯之”,孔子一生所追求的便是这种“用”,他希望于弟子的,希望于世人的也是这种“用”。孔子一生述而不作,不给人讲“天命”与“性”的问题,只讲这种“用”,即“实践理性”之用,也是由于此。
我的观点在当代学者中是可以被认可的。我不过是把众人研究孔子的成果归纳了一下,严格讲没有什么新发明。我唯一提醒诸位的是“生命观”问题,即孔子所谓的“用”——“实践理性”的历史性问题。由于我们距离孔子时代太远了,所以往往不能对孔子设身处地想一想。在盛行“河伯娶妇”的年代,孔子坚定地把鬼神为中心的生命观推进到以人为中心的生命观,是非常伟大的。他的一切具体要求也只能适应那个时代,我们不能苛求他。
我们今日学孔子:一是学他对生命本体的体认,二是学习他善于历史地把握“生命观”问题,提出一系列有利于当前社会进步的观点,而不是无原则地非历史地套用他在那个时代提出的一些原则观念。
将上述道理讲清之后,孔子关于“仁”的一系列语录,便容易弄懂了。
“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核心是一个“知”字。你“知”你是永驻“仁”中吗?你的一切“美”,皆因你本是“居于仁”、“里于仁”、“驻于仁”的,想不里仁也不行。既然如此你还要“择不处仁”,不是太不理智了吗?要知道没有一个“不仁”让你择,让你居呀!
不懂得自己永驻“仁”中者,总是烦恼,“久处约”也不好,“长处乐”也不好。只有安于仁者才是真仁者,明白自己本在“仁”中,便利于“仁”的存在了。
这和“博爱”无关,“博爱”是人间“善”的观念,是本体“仁”的派生物,是本体仁的折光反映,人类不要去追光逐影,而要“止于至善”。
孔子的几段话有很深的哲理性,人们要思之又思之,但千万不可作道德解。
君子——仁者,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他和普通人一样,能好能恶。不过他也有不同于普通人的地方,和普通人一样爱富贵,但“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想处也处不了。和普通人一样恶贫穷,但“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想去也去不了。仁者不在幻想中过日子。一个真“知天命”的人,一定知道自己“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造次”,“仓猝”也。不管什么情况下,反正你都离不开“仁”,自觉到这一点便好了。
最难理解、最易解错的一句是孔子说的:“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当一个人识得了生命的本来面目,“止于至善”,就不会有恶了。
有人将“无恶也”,译成“没有坏处”,也通。
有人将“无恶也”,译成“不讨厌别人”,也通。
人们总是以人间约定俗成的善恶观去理解人与事,这是很成问题的。人间约定俗成的善恶观,确实是必须遵守的,不然就无法在世间生存。但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善恶观,总是要被否定的,比如说,在以鬼神为中心的生命观时代,其善恶观肯定不同于我们这个时代,不同于以人为中心的生命观时代的善恶观。对于前者,把少女扔到河里去讨好河伯们就是善,对于后者这恰恰是恶。在当时,在孔子时代,以人为中心的生命观就是“止于至善”,是“至善”必经历的一个过程,也就是“至善”本身。再比如,如今的生命科学不仅可以造福人类,而且也对人类现有的伦理善恶观提出了挑战。如果以人为中心的生命观看,生命科学未必只是善,但生命科学符合“宇宙—生命”系统“发展”的总历程,是“止于至善”的,也就是“至善”本身,虽然是双刃剑,但仍然是“至善”。
志于仁者,总是这样看待一切,当然“无恶也”。
说到这个份上,我们绝不和南怀瑾去纠缠,且专心看孔子说的是何等的好啊!
“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
这正是天地间的至善至美之言。
真正的仁者,不会去讨厌任何人,包括恶人。真正的仁者,没有自己特殊崇尚的利益、道德,依历史的存在为自己之所“尚”。君子只崇尚“至善”,所以没有个人的崇尚。对于不仁者,只是不让恶加于己身,不让自己沾染恶,不让恶毁了自己的“至善”之身(不是个人的利害得失)。
李卓吾实在是得了孔子的血脉的人,他在这里批道:“‘无以尚之’、‘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正是用力、力足处。”一个人真的以历史所“尚”,为己之所“尚”,实是太不容易的事,不但要有冲天的胆识,还要有透天的真见,太难了。
孔子便是这种人,所以他说:“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这是孔子在颂“仁”,也是孔子的自信。这决不是南怀瑾所谓的有“中心思想”修养的可以达到的。观一观今日的南先生,几乎无处不在讲今日社会的道德伦理的“沦丧”,他根本不知这“沦丧”的背后,正隐藏着人类史上最伟大的一次生命观的变革。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孔子那样伟大的胸怀,伟大的力量?
“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
“党”这一字,实是指人存在的社会关系,在看到别人的“过错”的同时,要观察这过错是什么样的社会关系造成的,不轻易否定,也不轻易肯定,关键是通过“观过”而“知仁”,知社会关系的变化发展,捕捉天地宇宙的发展运动的“矢量”。比如,我们今天的人类社会确实不如古代社会美好,也不似本世纪初叶及十九、十八世纪那样朝气勃勃。各种污泥浊水,掀波滚浪,对这一切你简单否定是无用的,正是应看到在这个大背景下的社会进步。
为了商业的利益,世界经济不得不一体化。
为了商业的利益,世界各民族不得不把自己的文化转化为商品,拈斤论两到世界市场去拍卖,从而导致人类文化的大交融。
为了商业的利益,古人幻想的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他心通等等特异功能,不仅成了事实,而且令每个肉身人的大脑成了世界信息大网络的一个“终端”。
为了商业利益,生命科学开始了对以人为中心的生命观的猛攻,人类千千万万年形成的生死观正在摇摇欲坠。
在这个大背景下,人,个体人,有几个能不犯错误的呢?正是这错误,使我们看到了“仁”的未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光明的未来。
所以,孔子会大声疾呼:
“朝闻道,夕死可矣!”
一个人仅仅是内心世界有所谓的道德修养,能说出这样的话吗?
不识自己生命本体,是不会有真正的无私无畏的。
正是由于此: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义之与比”,即自己的一切活动与“止于至善”的“道”相密切。
君子对于天下事情,不问它是否适合个人的愿望,绝不轻易否定什么,肯定什么,只看它这些行为是怎样和“止于至善”的道义相连的。
至于说到自己,该发财,也不会因为怕污了君子的清白而不去发财。该受穷,也不会因为怕有皮肉之苦而畏惧。必要时,安乐享受要,舍生忘死也要,只要合于道,我别无选择。
这样,我活的便是“至善”,我和“至善”就是一体,我即至善,至善即我。我担心的不是自己是否清高,是否堕落,而是自己是否合于“至善”。“至善”便是我的生命,“至善”本来就是我的生命的本来面目。我的肉体可以死,我的名誉可以流芳百世,也可以遗臭万年,但“至善”不会死。“至善”只能是永远流芳,在流芳中遗臭,在遗臭中流芳。
人类没有自己的前途,“至善”的前途就是人类的前途。“至善”的终极目标,只有一个,即“人化自然”、“自然人化”。原来,在“宇宙—生命”系统中,起主导作用的是物质性的宇宙。最后,宇宙还是宇宙,但精神性的生命会主宰了宇宙,这便是东方文化所说的“光明普照”、“佛光普照”,这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宇宙根本规律。但人们应该知道,生命在还没有真正明白自己的本来面目之时,是不可能真正征服宇宙的。你本来就是宇宙全体,怎么不可能征服宇宙?但你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就是宇宙全体,还没有这份自信,还在鼠目寸光,还在畏首畏尾,还在摇摆怀疑,这一切可以被许多聪明头脑所识破,但终极是要在生命征服宇宙的社会实践过程中,逐渐被所有的人们所了知的。比如:
今日,生命科学就是要告诉你“生”、“死”本来是一场游戏,一场闹剧,二者之间本来就没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死”,从来都是不能被最后证实的。只有浅薄的人才会相信“死”的真实存在。此时,你该干什么?是去利用生命科学的成果,去满足你长生不老的妄想欲望?还是因此而相信“止于至善”者本来无死,也本来无生呢?如果人类真的都明白了东方文化的生死观、生命观,我们的生命科学家还会担心生命科学的负面作用吗?
生命科学的发展、进步是不可阻拦的,生命的本来面目的秘密,会越来越清晰地展露在人们面前。
人们,请记住,什么叫“止于至善”,即止于“宇宙—生命”系统本身,这个系统中,以其自然特性,生命原来是以“隐在”的形式包含在物质性的宇宙中,自生命以“显在”的形式展现出来之后,便有了宇宙的“明”。宇宙中的这个“明德”,不到完全照亮宇宙全体之时,不会终极自己的使命。这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什么力量也无法违拗于它的存在与发展变化,更无法脱离它。人类的历史,作为生命的最完美的载体的人类的历史,就是“明德”在“宇宙—生命”系统中不断占据统治地位的过程。佛家所谓的“普度众生”,道家所谓的“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儒家所谓“泛爱众”,都是指着这个说的。
无人,无以为“明”;无明,无以为宇宙。无宇宙,无以为“生”;无生,无以为人;无人,无以为“明”……好一个双抱合的上升螺旋(也无所谓上升下降)。
这便是东方文化的世界模式图,天人一体的世界模式图。
去氧核糖核酸,不正是一个双抱合的螺旋吗?
人们,你还不明了你的生命的本来面目吗?
“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不到此,你是不会真懂孔子与儒家的。
南先生却偏要说《大学》不是孔子思想。
“君子之于天下也”,不正是“止于至善”吗?“义之与比”,不正是“止于至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