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论语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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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雍也第六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

贵在自信

这一章的内容看似庞杂,主题却是比较明确的。解释这一章时,时时要注意这一章的最后倒数两节。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

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关于“中庸”一段,我们暂不展开讲,孔子这段话的意思是很明确的,“中庸”这种思想方法,应该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思想方法,但现在已经久不为人们所理解和运用了。

什么是“中庸”?有解为马马虎虎的,有解为保守的,有解为不争不斗的,南先生则解为对矛盾双方的中和作用。这些解释的根本错误在于脱离了“明德”本身,即不是从人如何“用心”上去解。这便离儒学十万八千里了。“中庸”,就其本身讲就是说,当我们的心镜上出现一个影像时,人对它的主观判断往往是明确的,或爱、或恨、或舍、或取、或乐、或厌(没有判断,判断不了,也是一种判断),此时你不要急于下结论,你应看看这个影像的出现,与你的“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即我们上文说过的“宇宙—生命”系统的“矢量”有什么关系,不能单看一重关系。(日子长了,连这层关系也忘了,才是真“中庸”。)

比如说“克隆人”这样一个事例,对此,每个现代人都会从自己的立场作出自己的判断:有病的人,身体不好的人,想长寿的人,会热烈欢迎它的出现。医药商人也会欢迎它,因为它会给商业带来巨大的利润。道德家、政治家对此就不会轻易表示欢迎了,如果“克隆人”一旦泛滥成灾,社会的道德伦理、基本的社会细胞都会受到无情的冲击,可能会造成巨大的社会问题,其灾害甚至可能超过工业污染对人类的危害……

上述这些看法都是“执于一端”的看法。如果人们了知“宇宙—生命”系统发展的“矢量”,生命必然主宰整个“宇宙—生命”系统的“矢量”,大到各种星系,小到基本粒子的运动,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全都应被生命之光普照,这是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主观猜测所转移的事情,你的个人看法是无用的。这便是所谓本体的“仁”,最最根本的“仁”。本体之仁恰是无仁、无不仁,无仁可说。但从今天的情况看来,妨碍生命达到这一根本目的的障碍不是别的,而是人们的思维能力被人这个肉身的有机体局限了,人类堕入了“肉身迷信”之中。“宇宙—生命”系统的发展,生命之光的扩展,也即是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必须突破生命肉体的这种局限性。其实,当人类一走上历史舞台,人便开始了这样的努力。工具的出现与发展是与人类的文明史共在的。工具的出现,标志了人类文明的开始。工具,不管是什么时代的工具,都是人的肉身的眼耳鼻舌身意的延伸或曰突破。万千百年来,这种延伸与突破一直都是以“量”的形式发展的,“克隆体”的出现标志着生命以有机体存在为主要存在方式的时代即将结束,一个崭新的生命观时代即将开始。

既认识了“标量”的现在,又知了“矢量”的未来,如何正确对待“克隆体”,我们的办法自然而然便产生了。标量、矢量,取其中而“用”之,便是孔子的“中庸”。

“中庸”这一思想,在东方文化三大家中都有明确的论述,只不过佛道两家讲无用之用是为“无为法”,儒家讲的是“有为法”,希望人们在当下的意识中更要用。

如果人们还不明白这一点,再看孔子与子贡的对话就全明白了。

子贡问,能博施于人而济众的,算不算仁?孔子立即明白,子贡是把一般的行善积德的道德行为,当做仁的根本了。“仁”不管是从体上说,还是从用上说,都不是用人间的一个“善”字可以涵盖的。准确地说,“仁”本质上就不是一个道德概念,只是引申到了人间社会,尤其是在以人为中心的生命观时代,“仁”才具有道德的意义。道德只能是从属于社会发展的,而不能成为社会发展的根本。孔子的“仁”是从属于“天”的概念,而“天”本身无所谓有道德无道德。所以孔子不同意子贡把一般的行善积德,笼统地称为“仁”。

孔子对子贡的反驳十分尖锐,什么叫“仁”,就是要每个人都必定成为“圣人”吗?

“仁”是什么?如果只有人间道德意义上的“善”是“仁”,那尧舜也都不能算是“仁”者。“仁”是崇高的,但也不必神化,能够“己立人立”、“己欲人欲”,能就近取譬,在生活中能处处这样想,便是“仁”的发展方向了,这实是老子说的“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仁”永远是运动的发展的且独立自在的。

说到底还是要和历史运动的“矢量”结合起来思考,也就是我们上面说的中庸。不能一味施仁,一味施仁正是孔子所说的“乡愿”,正是“仁之贼”、“德之贼”。

综观《论语》全书,“中庸”这种思想方法可以说被孔子用得淋漓尽致。“雍也”这一章的第一段话,虽只是一句话,却体现了孔子“中庸”思想的精髓所在。

“南面”在中国文化中不是一个可以随便使用的词,即便在孔子时代,不如以后的年月那么严格,但在讲究“礼教”的儒家文化中,肯定也不是轻易便可以使用的。查查儒家大量作品,孔子很少将“南面”一词用到哪个弟子身上,但却用到了冉雍身上,这就不能不令人认真思考一下了。

“南面”,在封建王朝时代,只能用于帝王一人,称之为“南面称孤”。一般人若以此自称是要抄家灭九族的。孔子时代可能没有这么严格的使用范围,但“南面”者,肯定是政治上的尊位,起码不低于鲁国季氏这样的权臣的位置。而冉雍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冉雍父亲是名“贱人”。春秋时代的“贱人”到底应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史书无记载,但估计应在庶人平民之下,大半是类似于后来封建王朝时代的“下九流”,“下九流”的儿子是连参加科考的资格也没有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孔子说他可以“南面”。《史记》集解,将这“南面”解为“可任诸侯之治”,那此人起码也是季氏家族那样的人物。

孔子这一思想,本身就是“仁”,就孔子所理解的生命的本来面目来说,一切生命个体都应是平等的,何况是人,所以孔子会提出“有教无类”、“泛爱众”等等观点。

我们不必从政治意义上说孔子的伟大,那未必是孔子的本意。孔子的真意在于提示冉雍自信,不要以为你是贱民的儿子就如何,以你的才华,也是可以“南面”为王的。这也就是说在“仁”面前,在生命本体面前,你和别人相比什么也不缺,不要被自己的肉身迷了眼睛。

同样是在这一章中,孔子对这位贱人之子道:

子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犁牛”,一般只作耕田用的牛,牛中品质劣者,不可用于祭祀。这犁牛的儿子,若长得毛色纯赤,双角端正,虽然因它是犁牛的牛犊,人们不用它来祭祀,但天地大自然会舍弃它吗?它能生出纯赤毛、端正的角,就说明“仁”没有抛弃它。这里说的“山川”,正是“天道”之谓也。

强烈的自信,相信自己本与天地等同,是学习东方文化的基石所在,也是东方文化的入手处。一切崇拜鬼神的迷信者,永远不可得其门而入。真正的“中庸”恰是要建立在这种强烈的自信上,“自信”就是中庸。

南先生在解这两段语录时,也看到了孔子是在调动冉雍的自信心,但却不知天地山川鬼神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已不再是一种迷信,而是生命本体的代称,更不知当人以充沛的自信达到“中庸”之后,便可以与“山川鬼神”同体了,这便是东方文化所说的“人天一体”的基本观念。

恐怕正是由于孔子调动了冉雍的自信心,冉雍也敢对自己尊敬的老师置疑了。

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

仲弓(冉雍)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  无乃太简乎?

子曰:雍之言然。

关于这一段,李卓吾有一个批语,极妙:“他二人原无隔碍,今人看作隔碍耳。”

实在是让李卓吾说着了,今人南怀瑾先生确实是把“居敬行简”与“居简行简”看做是对立的了,并且大作了一番解释。

孔子对冉雍的肯定,不在他主“居敬行简”,而在于冉雍明白了有“居”才有“行”,有“行”必有“居”。世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中庸之为德也”,“民鲜久矣”。所以才会在生活中迷头认影,被情境牵着鼻子走,能明白“行”必有“居”者,自不会如此,至于对于“居”,是“简”还是“敬”,都是无所谓的事,完全可以依个人的理解而行。子桑伯子已老于此道,“简”与“敬”皆无不可,孔子很明白这一点,但也不必多说,多说了,反而会把初入道的冉雍搞糊涂了,把初建起的自信心打回去。所以孔子会说:“雍之言然。”孩子,你的话(对你自己来说)是对的!

“居”,就是对本体“仁”的体认,正是第四章所说“里仁为美”。知道自己永居“仁”中,即已经明白了在自己这个时代,“仁”的具体走向,即知其“矢量”,就是居于“仁”中。初入道者,必存诚敬之心,正如程颢所说:“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但对子桑伯子这样的人,便可以是“居简行简”。生命的本体莫过是生生不息的“知”,谈什么敬与不敬呢?把这个“敬”字忘了,更好。“敬”在这里可作“认真”讲。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

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