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龙袍冕旒非关“我”
我们说的生命的本来面目,对当代人来说也许是太稀奇了,人怎么可以和“生命”是分离的呢?这对中国古人来说未必是十分晦涩难懂的事。在中国古代与世界各国古代一样,都认为有“灵魂”这个东西,甚至产生灵魂即生命的观念。对以鬼神为中心的生命观来说,这是它的基石。随着历史的进步,人们逐渐抛弃了这种愚昧的观念,中华民族是第一个自觉走出这种生命观的民族,到了现代,相信灵魂实有的人已经是微乎其微了。但是,人类又堕入了另一个极端,肉身即生命。今天的生命科学,严格地说是从有机化学发展起来的,不过是把有机体的研究提高到一个崭新的水平。从终极上讲它并没有揭开“知”的奥秘。但是,它可能要打破人们关于肉体的“生死”之谜,这便有助人们揭开“知”的奥秘了。
中国文化,以中国文化为代表的东方文化,既否定“灵魂=生命”的观念,又否定“肉身=生命”的观念,直接从生命之成为生命的最根本特性的“知”入手,以实践理性为手段,希望最后解开生命的奥秘。这种方法到底对与不对,我们不去管它。我们的任务是把东方文化这一古老的、却早被人遗忘了的观念,介绍给当代人,当代人是否可以接受,不是我们的主观意志左右得了的。
从我们可以见到的大量的上古文献资料看,这种独特的生命观,肯定是早就存在于中华民族文化的精英分子身上的。过去我们无法理解中国上古的禅让故事,为这些故事找了许许多多的理由,看来真正的理由应从中国上古文化精英的生命观念上去找。
中国文化之所以产生这种独特的生命观念,最少应和中国文化传统的“天人合一”观与透辟的辩证思维方式有关,如果没有这两条,中国人很难产生这样的独特的生命观念。如果你不抱着打卦算命的实用目的去读《周易》,就会发现这种生命观早已包含在了《周易》哲学中了。
正因为如此,在两千多年前的中国才会产生儒道两家如此博大精深的学说体系。
在此之后,一方面是由于经济基础社会意识对此没有足够的支撑,另一方面是由于统治阶级的利用,这种有着深刻辩证精神的天人一体的生命观被扭曲了。最能迷惑人、最似是而非的扭曲,便是将这种生命观变成一种道德哲学。这叫留其皮毛,而去其灵魂。我们之所以要和南怀瑾先生商榷,其根本原因便在这里。
中国上古的这种生命观不管如何扭曲,终究是全面支撑了中国文化的发展,任何扭曲都是花絮,其主干仍然没有彻底死亡,也不可能死亡。观察一下中国的艺术就明白这个道理了。东汉、魏晋时代,佛学的传入,第一次呼应了这种古老而深刻的生命观,大唐的兴盛,正是这种生命观的直接成果。宋代理学在其前半期,张周二程那里,仍不失延续了这种生命观的精华,虽然有朱熹的大扭曲,以致形成“朱学”,但精华的种子并未泯灭。到了明代,在西方世界文艺复兴的高潮中,王阳明及其弟子,又一次冲破“朱学”的牢笼,展开了新一轮的思想大解放。如果没有清王朝的愚昧统治,很难说今天的中国文化会是什么样子。
非常有意思的是,二十世纪是世界科学技术大振兴大发展的时代,科技的这些直接成果又指向了人类的生命观问题,尤其是信息科学、生命科学的发展,已经接近了否定生命与肉体绝对直接相等的观念的时代了。这时,我们再返回头去看中国人那古老的独特的生命观念,起码得承认中国传统文化关于生命的认识,实在是伟大至极。
这难道不令我们欣慰吗?
泰伯三让其位,既然可以被孔子称为至德,我们便可想见,泰伯应是孔子、老子仰慕的“道”中人。“民无得而称焉”,人民并未从泰伯身上得到什么功德,反而要极力称赞他,可见在那个时代,得“道”之人是非常受人敬仰的。
一句话,在中国文化中,衡量一个人的标志,不是实利,而是“道”。
孔子是站在“道”的立场赞扬泰伯的,而南先生是站在“道德”的立场赞扬泰伯的,“道”与“道德”一字之差,相距便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孔子赞泰伯,是因为他识了生命本来面目,颜回不把贫贱当回事,泰伯不把富贵当回事,都是自己做了自己的主人。反过来说,这二位真得了富贵,他们也不会当回事,但这决不是说越贫贱越好。依南先生对我们的教育,那就是只能要贫贱不能要富贵,这表面上看来很高尚,但真这样做了,我们仍然是“利益”的奴隶。
这便是我们与南先生分歧的焦点,也是“道”与“非道”的分歧焦点。
孔子学说有一个口诀:“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对《论语》的解释,如果违背了这四条,那就全是错的,南先生明显是违反了这个口诀。
再请看下文: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 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这一节有几个必须注解的字:葸,猥琐也;绞,纠缠不清也;偷,浅薄。
恭、慎、勇、直,明显是道德,但无“礼”就都是毛病。“礼”,本意是和、和谐,这在实际生活中很不好掌握。中国人的“礼”,是从“天道”中引申出来的,人们可以看一下大自然的平衡与和谐,就明白了孔子说的“礼”是什么意思了。狼吃兔子,兔子吃草,草春生夏旺秋凋冬灭,与生物对它的需要往往是对应的。又如水,可冰,可水,可气,逢热成气,逢冷成冰,正好在地球上形成一个循环。自然界如此,人类社会亦是如此,天下万物凡能存在,皆是因因缘和谐。这便是中国文化所谓的“至善”的“仁”。
道德,若不是“至善”的,不是当时当下所自然流出的,便是桎梏,便是邪道,便是伪善。孔子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便是指此而言的。
人们自可把《论语别裁》和孔子的基本观点对比一下,就明白我们为什么和南先生商榷了。
南先生对于这段语录,下口便说这是关于“政治领导学”的,其根据在于后四句:“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仅此一说,我们便明白,孔子说的“毋我”,南先生没有真懂。这一点在拙着《与南怀瑾商榷——〈金刚经〉到底说什么?》一书中有过详尽的分析。这正是东方文化最深刻的地方,也是最神秘的地方,稍有偏差便可能落入神鬼怪异的泥坑。
东方文化认为,“我”这个有机体只是生命的载体,生命有自己的不以有机体主观意识(意)、意志(必)、欲望(固)为转移的规律。我们举几个例子,便可说明这一点。公元前五六百年间,全世界一下出了那么多的伟人,东方有老子、孔子、释迦及他们的弟子们,西方则有柏拉图、苏格拉底、毕达哥拉斯、亚里士多德……他们几乎都在探索宇宙的终极真理,可以说是群星荟萃。这是为什么?
十四、十五世纪,西方文艺复兴,有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莎士比亚,中国则有王阳明、张居正、汤显祖、《金瓶梅》的作者,他们几乎都在探索着人性解放的大课题,这时的世界也可以说是群星芸萃。这是为什么?
再看当代,任何一个国家、民族、地区,都不可能独自鹤立鸡群,任何新的东西只要一出来,马上成了全人类的共同财富,社会为什么会这样发展?
人类要打破生命即是人的肉体的生命观念,除了依赖生命科学的实证之外,还应有这样博大的历史眼光。
我们说的这些似乎离题远了,但人们只要仔细想一下,实是一点也不远,任何一种真正的文明一旦产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早晚会成为一切人类的财富,这里当然不排除教育与传媒的作用。但在二千五百年前,以及十四、十五世纪,东西方几乎没有交流,为什么大家会想到一处去了呢?
由于篇幅所限,我们只举这些尽人皆知的例子。如果可能,简直可以写一部百万字的巨着。
至此,人们还不明白孔子所说的“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的道理吗?
一种文明一旦兴起,早晚会成为一种世风的,“德不孤,必有邻”嘛!但你必须“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这不是说哪一个人自己主观意识欲望想达到这一目标,你就能“笃于亲”、“故旧不遗”,其实正是生命观达到了这一步,社会历史达到了这一步,那么“民”也会随之而来“兴于仁”,不是你的模范作用,你不过早走了一步而已。这是生命的本体本来之意。因“意”、“必”、“固”、“我”产生的意识,只是“宇宙—生命”系统运动发展变化的折光幻象。
懂了这些,人们也就会理解孔子在《论语》中的那些无比自信的语言了。
“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懂了这些,人们也就不会认为颜回、子贡对夫子的赞颂是过誉之词了。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