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论语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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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孔子有知当嚎啕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  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  而竭焉。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这五段话是互相矛盾的。“子畏于匡”是说孔子在匡地让人抓起来的故事,一个“畏”字活画出孔子此时的担惊害怕,但孔子说出话来却是一点也不畏,这是很有意思的,“斯文”即文明,孔子认为自己传承了文明的精髓。如果老天不让文明存在,早就可以灭了它,现在这文明既然在我身上表现出来了,匡人又能拿我怎么样?

这便是王阳明说的,久久自然得力处,只要你坚持直抒胸臆,即正确反映“宇宙—生命”系统在你这一方的运动状况,你和天便同体了。这种“同体”不是主观认定的,是通过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乃至无穷,逐渐使心灵得以充实的。这种“同体”与主观臆断毫无关系,是只有在不断的实践中才能真正获得的自信心,所以孔子说要到五十方可知天命,心中才会是一片晴朗朗的天理,到了这种境界,不是你的心随境,而是境随你的心转。这不是说主观的“心”真有移山填海的本事,而是对于天地的运动运转,你自会先有感触。这正如一位科学家,正确地掌握某种仪表久了,对自己这个仪表的性能掌握透了,连仪表的毛病(如意、必、固、我等等毛病)都掌握透了,虽然仪表上显示的图像有偏差,这样的科学家也会作出正确的判断,因为他会自然而然把偏差的因素考虑进去。明白它、掌握它,偏差就不是偏差了,毛病也就不是毛病了。科学家对此越熟练,判断越正确。人心的“明德”是反映“宇宙—生命”系统整体的变化的,孔子将这个包含“已知”与“不知”相统一的系统称之为“天”。“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最后这个“知”,便是“天”之“知”或曰对天之知,王阳明称为“良知”。

这里插一句,王阳明的“良知”说,我不知怎么会被当代学者说成是主观唯心主义,奇怪至极。这恐怕还是没有把王氏的学说真搞懂吧?

正因为如此,孔子认为自己是知“天”的,知天就是与天同体,天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匡人还能违反“天”的意志杀了“天”吗?

但是,孔子对于自己的知天,永远是恐惧的,怀疑的。“子畏于匡”的“畏”字说明了这一点,后文“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更表现了孔子的这种戒慎恐惧。这戒慎恐惧正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具体运用。

既有充分的自信,又对自己恐惧怀疑,自信的是自己相信自己是可以知“天”的,但在具体环节上,又怕有失误,甚至在整体上也怕没有把准,这样的人永远自信,永远自觉反省,其自信正来自于反省,其反省中包含着自信,这才是真知“天”,这才是真正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天行无常”啊!我以无常之心,对天行无常,这便是实践理性的精髓所在。千万莫理解为道德修养,二者风马牛不相及。

这种人永远不怕承认自己的卑贱与失败,永远正视自己的卑贱与失败。子贡不明白这个道理,为自己的老师涂脂抹粉,孔子很不以为然。我小时贫贱,(为了求生)学了不少生存的技艺。真正所谓的君子多吗?你认为的那种所谓的君子,即像圣人一样的君子,有吗?太少了(起码我孔老二不是的)。

看看南先生对孔子“叩其两端而竭焉”的解释吧:

“孔子说你们以为我真正有学问吗?我老实告诉你们,我一点学问都没有,我什么都不懂。有不曾受教育的人来说我,我实在没有东西,就他的程度所问的,我便就我所知的答复。如果他本身很鄙俗,来问我一个问题,我的确答不出。那我怎么办?因为没有主观,没有成见,就‘叩其两端而竭焉’,反问他提出问题的动机,就他相对思想观念的正反两面研究透了,给他一个结论。所以我没什么学问,不是我给他答复,是他自己的意见提出来问我时,我替他整理作个结论而已。”

我们对南先生的解释不作过分的挑剔,解这一条,能知“无成见”,便基本到位了。但是人们若回忆一下,在此之前,南先生对孔子及其弟子语录的解释,给了我们多少成见呢?

什么“为世为人”,什么“准备寂寞”,什么“孝悌”是人的根本,什么“温、良、恭、俭、让”,太多太多,似乎《论语》每一条语录都要给我们一条“做人”的准则,其实也就是一条成见。

“鄙夫问于我”,这里突出“鄙夫”,是为了说明,即便是最粗陋最简单的问题,对于我来说,也不为过往的经验与知识所迷,仍要使此心保持“空空如也”的状态,不要有任何成见,依“当下”的情势回答他,也就是尊重“当下”的良知。同时还要注意不要把自己的“良知”强加给别人,而是给对方讲出他提问题的多重可能性,由他去选择,由他去决定,由他去理解。

不理解这一点,你就无法理解这里突出“鄙夫”二字的意义,你也就不能理解“无友不如己者”的意义,“三人行,必有吾师”的意义。你也就不理解“中庸”的真正含义。

一句话,“良知”只是每个人自己的,谁也代替不了谁。任何人的“知”,都是“宇宙—生命”系统矛盾运动的折光反映,同样的事物在不同人的“知”中,折光状态都不一样,折光也非折光,对于这个具体人,他此时此刻就该如此,此“知”也即是他该有的“行”。作为“宇宙—生命”系统中的一个点,他能这样知、这样行,便是对的,符合整体的要求的。如果下一刻,他又变了,这变也是对的,符合整体要求的,正如一个力的平行四边形四条边各自有各自的力的方向与大小,这样才可能形成合力,产生“矢量”。在这里以己之心求人之心,希望自己与他人的用力的方向与大小完全一样,反而是破坏了“矢量”的运动,那就违了“天意”,就必遭天罚。“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表面上看来,儒家的这种用心方法,有主观唯心的影子,但查到底,你会看出,这是彻底的唯物主义,把天人整个的合为一体了,便是孔子讲的“天道”。

在充分尊重一切人的,包括最无知者的“良知”中,已经包含了“天道”与“人道”这不可分割的两端,“标量”与“矢量”这不可分割的两端,这便是孔门所谓的“中庸”。

“中庸”不是保守、马虎,更不是南先生讲的中和矛盾双方的辩证法游戏。

辩证法,一旦作为成见的教条,就早不是辩证法了。最沉痛的教训莫过是“文化大革命”。

我们突然在这里提出这个历史事件,是为了让读者明白南先生在解这条语录的下半段时的严重错误。他把“叩其两端而竭焉”解为“我替他整理作个结论”,就他“相对思想观念的正反两面研究透了”。这完全是不尊重对方,也是不尊重“天道”。你怎么可以透过对方的心越俎代庖呢?

南先生作为一位大师,对《论语》最多只是字面上懂了,并不明白其精髓。后世学儒者能跳出此文字误区的也为数不多。孔子似乎有先见之明,坚持“述而不作”,仅留下一批最生动、最具体、最能体现其“良知”特色的语录,结果还是被后人指鹿为马、指月捉指了。还是颜回聪明: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南先生对于这一段话讲了极大的篇幅,其实仅看他下面的话,我们可以断然地说,他并没有真懂颜回的真意。他说:“‘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所谓人文的学问,就是这两句话。”从这里南先生便扯到当代青年,“博我以文”是做到了,“约我以礼”却未做到。先不说南先生对这“文”、“礼”字并未真懂,“文”、“礼”岂可分家?连颜回的话也没有真懂。颜回先讲孔子神龙见尾不见首,后讲孔子为了引导弟子而“循循善诱”的方法,这方法便是“博我以文,约我以礼”,这种入门方法使我们欲罢不能。到了南先生这里,却是人文学问只有“博我以文,约我以礼”两句话而已,这便差之千里了。一个到此为止,一个是说这才刚开头。前文我们说过“文、行、忠、信”只是孔门教育弟子入门的手段,关键在于具体用心之妙,那才是真正的“道”。南先生却把人们封在了“道”外,《论语别裁》就是一本把人们封在孔子的“道”外的大作。如果人文学问只是那两句话,颜回不会说出“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我们把“文”也学了,“礼”也学了,自以为可以卓尔不群而立了,又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学着。既然如此,孔子的人文学问怎么能只是“博我以文,约我以礼”这么一点点呢?

也许正是由于只有颜回才体会到孔子的真正的“道”,孔子才会说:

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

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其实,颜回也没有悟到什么,真正值得人们去体悟的只是: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谁也不要为人们的思想设置这样的或那样的标尺、准则了。宇宙在流动着,人的意识也在流动着,一切都在不舍昼夜地流动着,“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神龙见尾不见首,谁也不知川中之水,何处来,何处去,我只知它在流,阻是阻不了的,拦也是挡不住的,它一刻也停不下来,生生不息,生生不已。千万莫用什么人为的知识、原则、道德,戕灭了这生命本体的盎然生意。你敢如此,你便准备获罪于天,“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孔子若活着,见了后人把他的语录全作了成见教条,必得掩面而嚎啕。

我播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董注:莫在其中找道理,孔子就是喜欢这样,别人也可以不喜欢这样。都好。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董注:混账的子路,作这个假干什么,这是最坏的毛病。南先生从这里能引出“了生脱死”的道理,和子路的水平差不多。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

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董注:可惜千百年找不到一个善贾。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董注:我居我心中,我亦居天上,我居到茅厕旁也是居天上,懂吗?

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董注:这只是说我喜欢音乐,人们哪,莫想得太远。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

董注:该做的我做好,不该做的我不做。你认为你该做的你也该做好,不该做的也别去做。这便是“天理”。从这里引出任何道理,都是胡说。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董注:我像好色一样好德。我怎能不好色?我不好色,我的儿子伯鱼怎么能生出来?难道当时我只是个生育机器?我是把我好色的强烈冲动也用到了好德上了。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  吾往也。

董注:这山就应少这一篑土,我也不倒土了。这平地应多一篑,我就去倒,和毅力无关,只是当时我觉得是对的就去做了。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董注:真让孔子说着了,但孔子又未说着,除了那些自命为国学大师、儒学专家者,孔子现在已经可以收获果实了。我以为今日社会不信东方文化,骂孔、骂老、骂释者皆是熟了的果子。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  不足畏也已。

董注:一个人四十、五十多岁后,还能如后生,也是可畏的。

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  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南先生对这段语录是这样解释的:

“我们要注意‘绎之为贵’,绎就是演绎,要反省、研究、推敲、分析一下。‘说而不绎’,光喜欢好听的话,自己不加反省、推敲。‘从而不改’,对于好的格言,只是欣赏,而不依格言去改自己的毛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孔子说对于这种人,我也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了。”

董注:南先生,你在前文不是说“见与师齐,减德一半”吗?怎么到了这里,我辈只有反省、研究、推敲、分析的“份”了?“绎”,发展也。对于圣人、古人、老人的东西光高兴而不发展,光顺从而不改正,就对了吗?有损有益正是一个事物的两方面,“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董注:是人便应有通天之志。其实,任何人的任何志,都没有可“夺”的。根本不存在南先生讲的什么“气节”。能夺者皆不是志。“不可夺”正是没什么可夺的。“帅”可以擒杀,“志”如何擒杀?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

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董注:是“志”便不可夺,是“道”,就不必臧。“道”,应是理所当然的“平常”,可臧,皆非“道”。 臧,善、好,可引申为称颂。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董注:三句是一句,核心是真知“生命”。日本人不懂这三合一的道理,大讲“三德”。可笑。知生命本无善恶,本无生死,本无成败,怎会惑、忧、惧呢?真知生命才是真智慧。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  与权。

董注:难在“未可与权”。此节五个“与”,其实都不存在,真讲了“与”,一切都完了。此理不明,便不可言“道”。正是不与人“与”,便与一切人“与”了。“可”与“未可”三字不可轻看、误看。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  远之有?

董注:李卓吾从这里引出“思”对人的重要性;南先生能把“偏其反而”,说成视角的偏差,不知此“偏”,通于“翩”,通于“翻”;“而”是语气词。文人便是文人。不讲出一点道理,我们怎么是有学识呢?

孔子此处莫过是“幽”了那怀人的歌者一“默”,并没有许多儒人学者讲的那么多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