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老子是给周朝管理藏书的官,不从事实际的政治活动,而且他根本就主张取消政治,认为社会上之所以奸伪萌生,人心不古,都是因为有那些所谓“圣人”到处宣传道德仁义,不消灭“圣人”,天下的盗贼就不会消亡。因此他坚决主张回到小国寡民的状态,人们都自生自灭,不相往来,天下就太平了,世道就安宁了。因此老子思想的核心就是“无为”。这些乍听起来像是很古怪,其实自有他的道理。老子的意思,世上的事总是有对立的两面,有了好,才有坏,有了警察,乃是因为有小偷,一个巴掌总是拍不响。宇宙也好,社会也好,都有自己的发展规律,人无端地参与进去,就会制造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他所说的“无为”,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不胡来,不妄为,要顺应规律,顺应自然。老子远不像儒家那样积极,但也不像很多人想的那么消极,社会固然不能倒着走,顺应规律总没有错。当时做官的人过多地干扰百姓的生活,法网严密,反而盗贼多有,不能太平。老子的话其实是很有现实针对性的。儒家、道家,目的都是为了维护安定的社会秩序,只是方式方法大有不同,这也造成他们的文章各有不同的特色。
《老子》的文章,最大的特点在于对偶句多,而且常常押韵,虽然是散文,却有些接近歌谣的形式。比如第十五章说: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
又如第五十八章说: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老子》的语言确实还比较抽象,只是把规律性的原则总结出来,还没有把逻辑思辨的过程充分展开,这一点大概可以作为产生时代较早的有力证据。
在贵族时代,一切礼、乐和文化知识都掌握在贵族手里,学校由贵族借着国家的名义开办,只向贵族子弟开放,这叫“官学”,平民百姓完全没有份儿。贵族政治崩溃以后,贵族无力保持文化特权,以往“官学”中的文化专家不能再仰仗贵族的供养,就要靠出卖自己掌握的知识技能求得生存,主要的方式就是开门授徒。相传孔子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创办“私学”的人,从他开始,贵族之外的平民也可以得到读书学习的机会,这是相当了不起的进步,所以孔子被后人尊奉为“万世师表”,他是老师行业的祖师爷。根据孔子自己的说法,学费大概是他的一项收入,标准是每人十条干肉,这在当时相当低廉(图2-2)。
孔子还是儒家学说的创始人。他首先主张把建立在血缘宗法基础上的社会等级制度严格起来,君臣之间、父子之间、夫妇之间,以及所有人之间,都要等级明确,不能混乱,这样社会才能稳定。他还提倡仁爱,统治者对老百姓要仁爱,人与人之间也要仁爱,这样社会才能和谐。当然,孔子的思想是一个非常复杂、完整的体系,这只是其中最核心、最精要的内容。孔子的思想后来被历代的封建统治者经过改造,大大利用了一番,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中国封建社会能够维持两千多年的时间,在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儒学思想对维护这种统治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这大概是孔子生前没有想到的事。中国古代的皇帝,往往对孔子都很尊重,因为他们治理天下的思想工具多半是从孔子那里学来的,尽管并不一定是孔子的本意。从这个角度讲,所谓“万世师表”实际上还包含着深一层的意思,即孔子是古代最伟大的帝王之师。
相比老子来说,儒家学说的创始人孔子并没有那么多的神秘感。首先是关于孔子的记载比较多,也比较切实可靠些;其次,孔子本来不喜欢说些“怪、力、乱、神”的事,后世弟子也不便将他神化;再者,孔子的思想为多数最高封建统治者所尊崇和利用,也就没有神化的必要了。孔子名丘,字仲尼,一般认为他生于鲁襄公二十二年(前551),死在鲁哀公十六年(前479),活了七十三岁。父亲早亡,由母亲抚养成人。孔子生在鲁国(今山东曲阜),其实是宋国人的后裔。西周初年,周公旦分封在鲁,相传由周公所制定的一套礼乐典章制度多为鲁国所完整继承下来,所以当时有人说“周礼尽在鲁矣”(《左传》昭公二年)。孔子所处的时代,正是奴隶社会衰亡、封建制逐渐兴起的交替时期。孔子极力维护周礼,维护周代所形成的等级制度,并且呼吁从政的人对老百姓要有仁爱之心。孔子祖上虽说是宋国贵族,但早就沦落了,他早年社会地位不高,做过鲁国的委吏和乘田,就是管理财务和畜牧的小官儿;五十岁的时候做了鲁国的司寇,相当于最高司法长官。退职以后带着一帮学生周游宋、卫、陈、蔡、齐、楚等国,到处宣传他的主张。诸侯们当时大抵都忙着搞战争和军备,感觉他的一套理论虽然听起来不错,可是毕竟用不上,所以表面上对他很尊重,真正接受他的思想的,大概一个也没有。因此如果从实际的政治影响来看,孔子生前相当寂寞,他生前的业绩主要在于教育和学术。孔子晚年回到鲁国,一直没闲着,一方面继续教授门徒,据说总共收了弟子三千,成绩突出的就有七十二人;同时还系统整理编订了《诗》、《书》、《礼》、《易》、《春秋》等典籍。这两项都是了不起的事业,影响了此后两千年的中国文化,直到今天,整个世界对孔子的文化建树还在景仰、还在研究。
研究孔子,最鲜活的材料就是《论语》。这书虽说不是孔子亲手所写,却多半是孔子弟子们记录的他的原话,而且文字组织得很巧妙,编排时大概费了不少心血,每一则都不长,有的还带有简单的情节。旧时的文人,只把《论语》当做经书看,认为是圣人之言,其实《论语》的文学价值很高。从这本书里看不到多少人物外貌,性情、精神却极其生动,很能打动人。
《论语》中多半是孔子同弟子们对话的场面。比如说,有一次孔子问弟子们各自有何志向,子路、冉求和公西赤都说自己要从政,只是从政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已。最后孔子问到曾点,这时曾点弹瑟正近尾声,铿的一声把瑟放下,慢条斯理地回答说:
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曾点不愿做官从政,他说他只愿在那暮春的时节,春天的衣服都穿定了,陪着五六个成年人,加上六七个小孩,在沂水边上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然后唱着歌一路回来。说到这里,孔子长叹一声道:“吾与点也(我赞成曾点的主张啊)!”孔子一生以恢复周代礼乐制度为己任,所追求的不正是人与人之间的和谐,还有每个人内心的恬然愉悦吗?曾点答话时从容恬静的神态,还有他所描绘出来的暮春图景,无不像诗一样安详、恬美,还有什么比这些更能打动人心呢?孔子周游列国,宣传自己的主张,到处碰壁,“汲汲如丧家之犬”,只消“吾与点也”这四个字,就足以看出这位老者奔波一生并不是为了个人的功名,人与社会的安定、和谐才是他的追求。再说,世上的人几乎都梦想着建功立业,为了富贵功名劳碌奔波,甚至机关算尽,同时也失去了心灵的宁静和自由,失去了对自然和生活之美的感受能力,到头来恐怕多半是得不偿失。曾点的理想,才真正是超脱了世俗功利的人生境界。后人往往比较在乎儒家学说的功利色彩,对这样超脱和潇洒的一面却忽略了。
《论语》里面多半是语录,虽然也经过了修饰,妙就妙在修饰得体,富有情韵,经得起后来读者的回味。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若只求把事儿说明白,只要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贤哉回也”就够了,“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用的是对比和反衬的手法,别人绝对做不到的事,颜回不以为苦,反以为乐,这不正是颜回超凡脱俗的品质吗?所以孔子前后说了两遍“贤哉回也”。首先颜回值得老师这样称赞,反复吟叹之间,顺便也就把孔子赞许的神情烘托得淋漓尽致了。这就是《论语》语言艺术的高妙之处。不温不火,恰到好处,极有人情味儿。透过《论语》的文字,颇能看出孔子是个富于真性情的人。
孔子也有对学生发脾气的时候,有一次宰予大白天睡觉,被孔子看到了,他骂宰予说:“你就像是腐烂了的木头没法儿雕刻,你就跟那粪土砌起来的墙壁一样没法儿粉刷,我真不知道说你什么才好了!”气急败坏到了极点,这时候还没忘了用那么两个有些“恶毒”的比喻,那股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都在里面了,完全不再需要其他的描写。这里面有气愤、埋怨,当然更有师生间的亲密无间和孔子对年轻人的无限关爱(图2-3)。
《论语》中的语言虽然质朴简淡,却不乏生动的形象感,即便是记录了孔子的一句话,里面也常常用到比喻,意味深长。比如其中有一条记载,一次孔子站在川流不息的水边,不禁感慨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消逝的时光就像这流水一样啊,日夜不停地流去!还有一次孔子议论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严寒到来,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落的。孔子是一位非凡的智者,他不乏对宇宙和人生的深刻感悟,但他从不故作高深,他擅长借助亲切熟悉的形象来表达思想,启发别人去体悟和回味。北宋思想家程颐说:“孔子言语,句句是自然。”自然不造作,却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这大概就是《论语》生命力的重要来源吧。
三、《庄子》:逍遥奇幻的人生写意
庄子在思想上是老子的继承人,虽然他在老子的基础上有很大的发展,有他自己的独到之处,但思想上的确属于一个派别(图2-4)。司马迁对此看得很清楚,他在《史记》里给庄子写了传,并把这个传记放在老子的传记后面,还说,庄子虽然对于各种学问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庄子最看不起儒家学说,在他的书里经常把儒家的主张作为批判的靶子。他还经常在书里安排出孔子向老子请教的场景。
根据《史记》,庄子是蒙这个地方的人,大概就在今天河南和山东交界的地方。他做过这个地方的漆园吏,这或许是个十分低微的小官儿。庄子同老子相似,虽说很有学问,却有意避世,把自己混同在一般人里面,不愿接受当时诸侯的驾驭,不愿求取功名和富贵。
据说楚威王听说庄子很有才能,派人带着钱来请他做相。庄子笑着对使者说:“钱和官儿都是世俗人眼中的好东西。可是你没看到祭祀的时候当做祭品的牛吗?精心喂养好几年,还要给它穿上锦绣做的衣服,看起来光彩照人,可是一旦进入太庙,就成了牺牲品,只有接受宰割的份儿了。这个时候,它就是想做个快乐的小猪都不可能了。你赶紧走,不要玷污我!我就是一辈子处在最卑微的地位上,也不想被有权有势的人利用、束缚,我一辈子都不想做官儿,只求称心如意地活着!”
用今天世俗的话来说,庄子是个很清高的人。可是清高也未必一定是坏事,为了保持自己的人格和自尊,清高些也是必要的。试想大家在利益的驱动之下都抛弃人格和尊严,都去随波逐流,都去毫无顾忌地迎合别人,这个世界究竟该如何维持呢!所以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屈原讲“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后来著名的隐士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大诗人李白也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如此种种,都不应该简单地斥之为“清高”。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如果丢失了基本的原则,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又该到哪里去寻找呢?庄子和他的著作所以有那样高的品格,所以为后人所景仰,同他做人的原则当然有着最直接的关系。
从文学角度说,先秦诸子要数《庄子》影响最大。开篇《逍遥游》,乍看完全不是在谈哲学,一会儿是翅膀大得如同垂天之云的大鹏,一会儿又是在一杯水里漂荡的草叶般大小的小船;忽而说道寿命长达八千岁的大椿,忽而又是寿命不足一天的“朝菌”。学者都说《庄子》文章最大的特点在于“恣肆”,这是说作者的笔触跟随着他的想象力自由翱翔,无边无际。比如鲁迅先生曾经说,庄子的文章“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莫能先也”。庄子擅长把哲学“文学化”,把枯燥的理论变成最最浪漫、瑰丽的想象。《逍遥游》的开篇,与其说是哲学,不如说是文学: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南溟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我们周围客观存在的世界虽然充满了变化,但对人的行动总是有很大的限制,我们总不能现在在中国东部地区的海边听涛,瞬间就跑到美国密西西比河里去游泳。只有人的想象,虽说从根本上是客观存在的反映,却很少时空的限制,能够在不同的时间、空间里跳来跳去。庄子的想象力,大概算得上是先秦哲学想象力的一种极限。庄子的想象力的确让人惊叹,他在《外物》里说,原来有个任公子,用五十头牛做钓饵,人坐在浙江会稽山上,把鱼钩甩到东海里去。表面上看似荒诞,实际上都是为了说明他自己的一番道理。他主张独自同天地精神往来却不傲视万物,不拘泥于世俗的是非对错,取消生死的分别,顺应自然,精神不要被自己的形体所束缚,由此达到“坐忘”的境界。他既不像孟子那样循循善诱,滔滔雄辩,也不像荀子、韩非那样重视逻辑推理去步步论证,而是通过寓言,把他自己的思想编成一个个奇异的小故事,用他想象出来的那些主人公来表演,在无形中把道理展示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