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苏德的葬礼在他死后7天举行。他的棺木上盖着鲜花,放在一辆装甲运兵车顶上。车慢慢地开动,像一条船浮在尖叫的人海之上。黑—白—绿三色阿富汗国旗在无力的风中飘动,孩子们在路边不出声地看着,悲伤地把一捧捧的灰土撒到自己头上。葬礼队伍在波光粼粼的潘杰希尔河边排出数英里长,之后蜿蜒登上巴萨拉克城外一处荒凉的山顶,之后在地上挖的一个巨大的洞眼前面停下来。
“我们失去了马苏德,但是,将会有一千多别的马苏德来替代他!”内务部长尤鲁斯·甘鲁尼拿着手提式扩音器喊道。
“世界并没有听到阿富汗人民的苦难,但他们现在开始听到了,因为同样的事情也在他们那里发生了。”北方联盟上了年岁的总统伯哈鲁丁·拉巴尼大声地说。
的确如此。马苏德被害两天后,3,000多人死于针对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大楼的攻击,在宾夕法尼亚的五角大楼撞击现场,又有200多人死亡。那是在美国发生的最严重的恐怖行动,使迪莫西·麦克维1995年针对俄克拉荷马州阿尔弗莱德默拉大楼的袭击黯然失色。那也许是历史上美国平民感觉自己直接成为战争行为目标的惟一一次。
在美国人因震惊而乱成一团的时候,阿富汗的事件却在快速发生。杀害马苏德的几小时后,塔利班又发动了一次大规模进攻,明显是想利用刺杀行为引起的混乱和恐慌。为了避免阵线崩溃,北方联盟否认马苏德已经死亡的所有谣传,直到9月14日才发布一个声明,说他在基地特工可疑分子的自杀性爆炸中身亡。马索德·卡利利活下来了,但一只眼睛没有了,双腿也受了伤。法希姆也活了下来,胳膊上和脖子上受了严重的闪光灼伤。阿塞姆·苏哈依尔被炸死了。攻击者之一当场死亡,他们只找到了他的双腿。另外一个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企图徒步逃走。他差不多立即就被马苏德的警卫击毙。
那两个行刺者是从巴基斯坦进入阿富汗的,之后跨越了喀布尔北面某个地方的前线阵地。他们本计划在8月下旬杀掉马苏德的,那样的话,塔利班就会有好几个星期时间在基地针对美国发动攻击之前扫平北方联盟。他们本可以实现那个目标的,这一点不存在问题,而且假如发生那样的事情,美国将发现自己没有地面部队配合作战,在阿富汗境内也没有基地可以发动搜寻及毁灭进攻。事情一定会跟1980年的苏联人一样,而人人都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走运的是,马苏德每天忙得要死,结果使人找不到接近他的机会,所以他多活了差不多一个月。到他被刺的时候,塔利班已经没有时间了。9月11日还只差两天。恐怖攻击之后,虽然国务院纵容巴基斯坦的外交活动,但五角大楼却抛开了所有这方面的担心,直接安排与北方联盟的联合军事行动。
进攻开始前不久,在巴基斯坦总统佩维兹·穆沙拉夫的要求下,国务院要求北方联盟不要进入喀布尔。这些话还在传递的过程中,美国军机已经在忙碌地轰炸塔利班的阵线,为北方联盟进入喀布尔扫清道路。这是两种完全矛盾的消息,但很明显的是,北方联盟到底听了谁的话。
坦克首先冲上前线,我们跟在第3辆坦克后面。厚厚的黄土铺天盖地,我们好像是在令人作呕的黄色海洋的底部行进。我们颠簸在低矮的泥墙之间,经过了被毁坏的房子,士兵黑色的身影短暂地出现一阵子,之后又隐入暗黑之中。前面传来枪炮声,火箭仍然在我们头顶呼啸而过,但是,塔利班战线在第一轮战斗中就已经崩溃了。惟一让我们担心,而北方联盟的士兵们却并不关心的事情是,有攻击太快而被对方拦腰切断的危险。塔利班可以轻易地重复马苏德的战术,先撤到山里去,等晚上再进行反击。
所有人都在跨越谷地,联军士兵和装甲车在朝通往喀布尔的两条公路前进。我们前面的坦克在硬路面上嘎嘎作响,向南开进。由于多年的战争,路面上四散着榴弹片和用过的子弹。这是一种急速的前进,我们像海上漂流物一样夹在里面。载有正规部队的拖车、配备有4炮管防空火炮的装甲车和旧式俄式坦克加上站满穆斯林游击队员的达森皮卡经过无人之地一窝蜂扑向南面,之后经过了塔利班的第一批地堡。我们已经到了被解放的阿富汗。
完全没有遇到抵抗。一路打到前线上来的联军士兵成群结队地跑步越过平地,50人、100人或200人一群冲向公路,他们彼此拥抱,朝空中开枪,双手伸向天空。坦克突然停顿下来,指挥人员从炮塔上欠下身子来亲吻认识的人。一位受伤的人独自坐在公路边,无法参加公路上的狂欢。这是一次完全彻底的溃败,联军士兵一直打进了喀布尔才停下来。
车队吼叫着向南开进,只是为了让从平原上冲过来的更多的士兵上车才停一会儿。山坡上有火在燃烧,喀秋莎火箭在头顶嗖嗖作响,在天空留下漂亮的红色轨迹。我们轰隆隆地经过炸坏的汽车,汽车里面的东西炸得满公路都是,还经过了4个深坑,只有美国炸弹才有可能炸得那么深,还有一些毁坏的苏联坦克,它们是上次战争留下来的纪念品,经过了十多年它们还歪斜地躺在路边。
在被毁弃的卡拉巴格哈城附近,我们挨了几番射击,车队猛地停下来,战士们从车里鱼贯而出,朝黑暗中猛烈扫射。现在已经是夜里了,坦克的大灯把人影投射在腾起的烟尘之上,就跟老式的黑白电影似的。3个塔利班士兵被人从地堡里拖了出来,他们身上很脏,吓坏了,被一群人推推搡搡地弄到路边上。其中一个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土耳其人,胸部有伤,他说自己是厨师。一个年轻的联军士兵举起枪来将他推下公路,但被跟我一起工作的摄影记者莱萨挡住了。莱萨用达里语对那个士兵说,他在80年代跟马苏德认识,当时他们在打苏联人,马苏德一向绝对禁止虐待俘虏。
“我有你们所有人的照片,”莱萨警告说,“应该尊敬马苏德,我们应该记住他的话,否则,我要报告你们所有人。”
那个土耳其人被推进了一辆汽车,里面有一个已经死亡的联军士兵,之后朝北开去。前面有激烈的战斗,我们认为再往前走就很危险了。塔罗甘的记者是在夜间伏击中被打死的,我们要确保那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我们头上。士兵们开始在路边搭起柴灶烧茶水喝,他们橘黄的香烟在黑暗中舞动。5年的恐怖主义和压抑生活已经开始沿着这条被毁弃的公路打破了。
第二天早晨,公路中间有5名已经死亡的塔利班士兵在等着我们,也许是从他们的汽车里被联军士兵拖出来,然后在几个小时前打死的。其中一个人,明显是位指挥官,是个中年人,很胖,他躺在地上,头甩向后边。另外几个人都只有20来岁,他们的身体奇怪地扭成一团,围在那个胖子周围。他们的眼睛睁着,直瞪着上苍。
报复杀人的故事极多,但是,想到20多年来的仇恨,这样的犯罪行为差不多是最轻的,也许死了数百人,但决非几千人。大部分情况下,当地的塔利班士兵都会被原谅,外国人要么战死,要么在投降的时候被打死。还有很多很多的故事说,联军士兵在喀布尔插手救助被当地暴徒毒打的塔利班士兵。但是,那些事件并不是记者们急于报道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来到喀布尔郊外。数十辆联军坦克和数千名士兵在城外最后一个山头处按照军官的命令停下来,同时,特别作战单位继续前进,前往保卫那座城市。居民们极其害怕一个出现权力真空的城市,他们派出由老年人组成的代表团出城到公路上请求解放者进入喀布尔。联军太担心国际批评,因此不敢立即采取行动,但到中午,联军坦克已经在街上行进了。尽管美国国务院对北方联盟差不多都要绝望了,但很清楚,喀布尔城的人民极希望他们尽早进城。
在坦克堵住公路的地方,我们把车留下来,之后下山,喀布尔就横呈在我们面前。数千名城市居民走到公路上欢迎北方联盟军的到来,我们在人群中跟着高喊“美国”和“马苏德”,一边躲躲藏藏。有个小孩子骑着自行车经过我们身边,一边骑一边在吹口琴。有个男子玩弄一把从阿拉伯人身上缴获来的弯刀。塔利班在郊外的军事总部已经被美国炸弹炸平了,一个已经死亡的阿拉伯人就躺在总部前面。在街道的一个市场上,人们在一台旧式的立体声录放机前面跳舞,破烂的扬声器里播放着印度摇滚乐。他们是一个刚刚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民族,他们带着同样惊异的神情在街上走动。
看看死者:5名阿拉伯人的卡车被一枚美国火箭击中,尸体就横躺在一个十字路口,还有另外8具阿拉伯人的尸体躺在公园里,他们是在与联军士兵的交火中被打死的。(很明显,那几个阿拉伯人早晨在地堡里醒过来,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走到城里后才发现自己的部队已经不见了。)塔利班一旦开始溃败,其速度真是快得惊人。他们最坚固的阵地在马萨尔一带,基地组织的第55旅就驻扎在那里,喀布尔陷落后,人们知道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了。许多被俘的前线士兵到阿富汗才只一两个星期,人们因此而猜测,之所以将他们放在那里,仅仅是为了放慢联军的前进步伐,掩护塔利班的高级人员自己撤离。
在喀布尔,头天天黑的时候,塔利班已经开始全线溃败了。多少天以来,人们一直在藏自己的车,他们担心绝望的塔利班士兵会偷窃他们的车用于逃跑。那天晚上约6点钟,他们注意到很多塔利班人上了街,把他们的东西往皮卡车上塞。塔利班的车队朝南开。有些车队停下来抢夺钱币兑换商的东西,另外一些人停下来抢国家银行。到半夜的时候,著名的普利查克希监狱的厨师砸开了大门上的锁,把犯人全放了出来。其中数千人是被俘的北方联盟战士,他们从囚室跑出来,在漆黑的平原上四散逃命,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解放了,也许也并不关心到底为什么。
到白天,城里的情况有所改变,差不多是每隔一个小时就产生一点变化。在塔利班的统治下,复制人类面孔是非法行为,也不准做任何偏离伊斯兰教的事情。现在,5年以来,电视台第一次开始播出节目了。人们开始从壁柜里翻出像册和照片,从后院里挖出棋盘来。
我们停留了约1个星期,之后开车跨过原来的前线北上,之后通过巴格拉姆和贾巴尔进入潘杰希尔谷。要把一架直升机弄出来得花上好几天时间,因此一天下午,我和莱萨爬到了山顶,在俯瞰河谷的地方有一个坟墓。两位中年人在那里,我们问谁埋在这里。
“阿布迪·穆哈默德。”一个人说,“苏联人的坦克卡在你们站的那个地方,他上前打坦克死的。当时23岁。”
穆哈默德的家就在附近。苏联人占领他们村庄的时候,他就加入了穆斯林游击队,他死的地方离他出生的家才几百码远,他是为了把苏联人赶出阿富汗而死的。
我想,现在有可能发生很多事情。喀布尔解放了,塔利班也被打垮了,但这一切的目的是要结束恐怖主义活动,然而这样的事情也许发生,也许不会发生。不过,有很多好的理由去做些事情,而有些事情并不是马上就能看得明白的。有些事情需要几十年的时间。离阿布迪·穆哈默德的坟墓不远的地方有一条石凳,附近有一棵小树苗。那个小树苗约有5英尺高,我问那人说,为什么旁边有棵小树苗。
“嗯,在这地方坐下来思考问题很好,”那人说,“但是,这里却没有树荫。因此我就种上了一棵树。”
“你觉得什么时候树才会大到可以在底下坐人?”
“50年内恐怕不行。”他说。他一定看见我皱起眉头来了。“很明显不是为我,”他补充说,“是为别人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