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学荣格谈人生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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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医生与病人

在现代心理治疗里,似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医生或是心理治疗家应该“顺着”病人的情绪。这一点我并不全然赞同。有时候,医生必须扮演仲裁的角色也是很重要的。

有一次,一个上流社会的贵族女士来找我。对待凡是她属下的人,她都有赏其耳光的习惯,甚至为她治病的医生也不能幸免。她一直受强制性神经过敏的折磨,而且在一个疗养院里待过一段时间。当然,院里的主治医师也不例外地蒙其恩待。毕竟,在她的眼里,这个主治医师不过是个高级侍从罢了。她可是花钱来的,不是吗?这个医生把她送到另一家医院,结果历史再度重演。既然她也不是真疯,却又明摆需要别人的骄纵,那个倒楣的医生只好再把她送到我这儿来。

她是个相当庄重而且显眼的女人,六尺高的身材,可让人想像到她的巴掌力量多大。她来了之后,我们谈的很愉快。然后,我接着告诉了她一些不太中听的话。她暴跳如雷,站起身来,就打算给我一耳光。结果,我也不甘示弱地跳起来,对她说:“可以,你是女人,你先打,反正女士优先,可是,你打完了,轮我!轮我回你一巴掌!”我真的不是在吓唬她!她坐回椅子上,像泄了气的球似的说:“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我说过。”就从那刻开始,我的治疗开始生效。

这个女病人所需要的正是一种阳刚的男性反应。在这个病例里,如果一味顺从她就完全错误了。之所以有这种强迫性官能症,是因为她无法对自己产生道德的束缚。像这种人一定有其他形式的约束——达到目的。于是他们会产生强制性的症兆来。

几年前,我曾经将所有治疗的结果做了个统计。现在已经记不得确切的数字了。不过,根据保守的估计,有三分之一的病人能够完全治愈,三分之一有明显的进步,另外三分之一却没有太大的效果。而其中这些病情没有进展的病例却最难评价,因为要在长久的时间之后,病人本身才能了解和体认到许多问题,而也只有在多年后,我的治疗才能收效。不少老病人写信给我:“一直在十年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你当初为什么要那样治我。”

当然也遇到过反效果的病例——不过,我几乎很少拒绝病人。但其中也会有人在后来给我肯定的报告。这也就是对一个治疗的成功与否下结论实在不容易的原因。

在行医的工作里,一个医生也可能会遇到一些对他产生重大影响的人。这些人,无论好坏,可能从来不曾引起大众的注意,他们可能具有某种特质,但仍然命中注定要历经前所未有过的事物和灾难。有时候,他们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甚至能使人为他们牺牲生命,但这些异能很可能深植于非常奇怪而不悦人的心灵性格里,使得我们无法判断这是一种天生的禀赋,或是一种不完全的发生。当然,在这些人的心灵土壤上,也会开出奇异而稀有的花朵,是我们永远无法在这个社会土地上找到的,毕竟在心理治疗中,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必须是一致而密切的,甚至密切到医生都不能漠视人类苦难之深广的地步。这种一致的关系存于两种对立的心灵现象对辨证性的接触所做的长久比较和相互了解。如果这种相互关系不起冲突,那么这个心理治疗的过程就会缓慢下来,不产生任何改变。除非医生和病人彼此都成为对方的负担,否则没有任何解决之道。在这个时代里所谓的神经病患,也许在另一个时空里就不会产生这种自我分裂的情况。如果他们曾经活在那个时代和环境里——当人类仍然可以借着神话和他们的祖先连结在一起,他们就可以经验一种真实而不是浮面的本质,而不致于产生这种自我分裂。

这些在时代里的(精神分裂)的病患只不过是不必要的受害者。一旦他们的自我和潜意识之间的鸿沟不复存在,那么他们的病症就会逐渐的消失,而那些深刻地体验到这种分裂情况的医生,也就能够更多地了解潜意识的心灵过程,并且不致于像心理学者一样误陷于自我意识膨胀的危险里。一个医生若无法从其经验中了解到原型的神秘性,那么他就不能免于受到负面的影响。既然他拥有的只是知性的观点而非从经验里得到的标准,那么他就会产生高估或是低估的倾向。当医生企图以知性来主宰一切时,也就是所有毁灭性精神错乱的开始。这可以解释为什么要在实际经验里,使医生和病人之间产生一个安全的距离,并且以一个极为安全、虚假,但只有二度空间概念的世界来代替心灵的现象,在这个世界里真正的生活是由所谓清楚的理念在做掩饰,在这里,经验不再存于本质里,相反地,只有空泛的名字来代替真实的世界。没有人需要对“任何一个概念”负责——这就是为什么概念论如此受欢迎的原因——它保证不受经验的挑衅。但是精神并不存在于概念里,而是在于行为和事实里。

因此,在我的经验里,除了习惯性说谎之外,最麻烦而且最无情的病人,就是所谓的知识分子。这些人叫我最捉摸不定,他们培养成所谓的“间隔心理”,任何问题都能由不受情绪控制的思维能力来解决,但知识分子在情绪得不到发泄的情况下,仍然要受焦虑之苦。

通过和病人的接触,看到他们在我面前所呈现出来的浩瀚精神现象,有如一意象符号的恒流。而我所学到的却不仅是丰硕的知识,而且是一种对自我更深切的洞察力。我所学到的绝非来自于错误和失败,我的病人大半是女性,而且常常拥有格外惊人的自觉、理解及智慧。正是通过她们,我才得以在心理治疗里不断摸索出新的路子来。

许多病人后来成为我名副其实的弟子,他们将我的信念带到世界各地去,这些人当中有的早已和我成为忘年之交。

我的病人使我能够更近地逼视这个赤裸裸的人类生命之本质,因此,我才能够从其中吸取更多的精萃。和许多属于不同心理学层次的人接触,胜过和名人的片段交谈,那些最有意义和最精彩难忘的对话,来自我生命中的许多不知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