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蒙自传—九命七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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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八面来封与八面来风(2)

我更愿意回忆的是九十年代初期某种特殊情况下八面来风的美好故事。我想提到三联书店与《读书》杂志。早在八八年底,编辑吴彬(她是吴祖光、吴祖强的外甥女)就约我次年在该刊开辟一个专栏。我笑说:“承蒙不弃……”吴彬大笑,说:“我们不弃,我们不弃……”于是前后数年,我写了六十七篇置于“欲读书结”栏目下的文字。这些文字的影响甚至一度超过了小说。不止一个朋友告诉我,你写的这些评论比小说还好呢。我只能一笑,当然了,小评论是最容易接受的。如果大情势再尖锐一点,那就不是小评论,而是口号才受读者的欢迎。再换一种不好的情况呢,那时连口号也不过瘾,人们欢呼的是一个站在十字街头大骂“日你妈”的傻子。

那一个时期的《读书》及其主编沈昌文也是值得怀念的。沈的特点是博闻强记,多见广识,三教九流、五行八卦、天文地理、内政外交,什么都不陌生。他广交高级知识分子,各色领导干部,懂得追求学问珍重学问,但绝不搞学院派、死读书、教条主义、门户之见。因为他懂得红黑白黄,上下左右,我称他为江湖学术家。看看他为杂志写的篇篇后记“阁楼人语”吧,嬉笑怒骂,阴阳怪气,另一面却是循规蹈矩,知分量寸,言谈微中,点到为止。事隔多年,作家出版社的应红编辑为之辑录出版,仍然受到广大读者欢迎,亦出版界之奇景也。无怪乎那位爱生气的兄长愤愤于这样的刊物:“怎么还没有查封?”

斯时《读书》上还有蓝英年的《寻墓者说》,葛剑雄的读史系列,吴敬琏等的经济学文字,辛丰年的《门外谈乐》,龚育之的《大书小识》(专谈毛主席著作),赵一凡的《哈佛读书札记》,金克木的《无文探隐》、《书城独白》,吕叔湘的《未晚斋杂览》等专栏……本人也攀附骥尾,借光沾光……其间《读书》的销量以几何级数上升,洋洋大观,一番盛况……于今难觅。沈公拜拜了《读书》,当年的那么有趣有新意的《读书》也就拜拜了读者了。

九零年深秋,我应湖南文艺出版社几位土家族的朋友之邀,与王安忆一起游了一回湘西凤凰、吉首,直到张家界。同行的有后来担任此出版社社长的颜家文,小说家蔡测海,还有电视台一位先生带着一条大狗。我们在凤凰参观沈从文故居与黄永玉的足迹。我们在“不二门”泡温泉澡。我们在路过吉首的时候谈论起当地出生的土家族领导干部李昌,他曾任团中央第三书记、团北京市委书记、哈尔滨工业大学校长。一九四九年三月我参加团的工作当了“干部”,是出自他的调遣。我们参观了湘泉酒厂,品尝了“酒鬼”酒。那时“酒鬼”还罕为人知。湘西胜景,令人陶醉。而张家界的风光我也是第一次领略。当地管理处的领导告诉我华国锋同志刚刚去过,我看到了他们的合影。

我吟诗曰:

群山有径腾云意,

万景无心走笔痴,

造化应怜秋日晚,

寻仙远客未移时。

这首诗写后我完全忘了,只是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我的“文存”时,收进了它,不知道人文社的编辑从哪里找出来的。此次则是通过读海洋大学丁玉柱先生所著《王蒙旧诗传》时才发现的。我想我当初写的是山路的升腾感,邂逅的匆匆感,山景的无意为之而无不为感,但一出现腾云、无心、走笔痴、远客呀什么的,倒像是我自己在表白自己的无意仕途与疏离感了。你有个什么想法,不想写也会露出来。

回长沙途中经停常德,受到常德市领导的热情接待。由于第二天出发得早,他们凌晨带我看他们的正在筹建中的博物馆,并希望我能转达他们对于文物经费的要求,我虽然一再说明我已经不在文化行政岗位上了,他们坚持我仍然能起作用。无法,只得略尽绵薄,还好,此时的文物局长张德勤同志对此有所了解之后,也还照顾常德方面,做了些于他们有助之事。

北京市文联在副主席、党组书记宋泛同志关照下,组织一些到京郊农村与景点的参观采风活动,我去过几次,与老文友们见面,十分亲切。

广东方面,不论是花城出版社,是《南方周末》编辑部,是省文化厅与省宣传部,都对我十分友好关心。非常谈得来的原文化厅长唐瑜同志陪我去深圳珠海,深圳政协林祖基主席每次都热情接待,林祖基同志也是很好的散文家。珠海宣传部副部长曹土生与珠海出版社社长成平,成了我在珠海活动的长期东道主。我与珠海市委书记梁广大同志也有很好的交流。

曾任广东省宣传部长的黄浩,能书能画能写,他从省政协副主席的职务上退下来后,我们仍然是十分友好。我们都在位时,他的最有趣的话是,“让你们文化部的人多到广东来几趟,也可以改善改善生活嘛。”倒好像北京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似的。那个时期北京在商务、市场、供应与消费上是不如得风气之先的广东,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复存在。这也意味着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发展变化。

柳暗花明又一村,又好几村。国家环保局的曲格平局长与中国环境报,特别是该报原来在北京市文联工作过的高桦同志,特别注重与作家们取得沟通与合作,包括老作家雷加,以及作家谌容、赵大年、从维熙、李国文、刘心武、陈建功、张守仁、周明等许多人参与了环境方面的宣传教育活动,我们并组织了环境文学研究会,参与主办了以环境为主题的文艺刊物《绿叶》。

我此后有一些机会与曲格平同志有所交流。他数次提到我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译诗,原作者是德国人萨碧妮;梭模凯普博士,用的是俳句形式,我译自她本人的英译。曲格平同志最欣赏的是下面一段:

春日第一天

瞽叟行乞门洞前

举首试温暖

有人喜欢你这一篇,有人喜欢你那一段,连这翻译而来的俳句十七个字,也有人夸奖,真真美炸(陕西土话)了。

后来我又译了她的两组短歌,一组俳句。如以下两首短歌,一是:

对镜怜青丝,

欲梳且罢心犹豫。

脉脉阖双目:

发乱应如君去时,

爱我抚我存痕迹。

另一是:

昔日得一梦,

你我依依在海上。

如今我醒来,

形影孤单对大海,

彼梦或能再成真

短歌的格律是五行,每行五、七、五、七、七个字。

我第一次与德国女诗人萨碧妮见面是一九八六年,我才刚担任部长,出于诗人邹荻帆先生的介绍。我喜爱她的俳句。此后多有通信往还。二十一年后,二零零七年,我们第二次见面,并且与汉堡市的一个友好访问团共同在北京的问天阁吃“茶食”。我看到了她十七岁的帅哥儿子。当初,萨碧妮给我寄过她儿子出生后不久的婴儿照。光阴荏苒,孩子成长起来,友谊与诗心长存。萨诗人并担任立陶宛驻汉堡的领事,从驻在国聘请一个人担任本国的驻外外交官,这在欧洲并不稀罕。她是一个事业与文学活动都很丰富的女士。她也非常注意家庭包括自己的双亲的幸福,她给我看了她的全家福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