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子的帮助:当代人的厚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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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审美论(1)

美的哲学——论道德经的审美意义

老子强调的是他的论述夷、希、微,即看不见、听不见、摸不着(从任继愈说),是它的玄妙,这都是些感觉,直觉。老子同样不避讳他所曾经批评过,但是他又无法不予以一定的肯定的字——词——名:其中有美与善,有利与用,有贵也有德等等。但他从来没有用过一个字——真。

我揣摸,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群雄并起。各自高谈阔论,进行理念与政见的推销。让我们读一读《史记》上的记述与描绘,就知道那时的自我推销者们抓的是两头:一头是论说本身要美,要善,要气势如虹而又合情合理,要周全照应而又振聋发聩,要纵横捭阖而又自成体系,要自给自足(即既可东拉西扯,又自成一家、讲得圆圆满满的。)要给人以好感,引人入胜,听着好听(sounds good),说着愉快,令人佩服、欣赏、赞美、留恋。至少不能令人生厌,不能肮脏卑下,不能啰嗦纠缠,不能丑恶恐怖。这是抓美的一头。

另一头则是为其用为其利,尤其是有利于为政者统治者成功争雄,就是说他们的学说必须可以资政,具有一定的可操作性。

当然那个年头还没有逻辑规则,还没有实证主义,还没有计算与验算的讲究,还没有数据一说。那时候更多的都是假说,都是理念,是诗,是煽情,也是政论,都是在自我宣扬和推销主,它们既是政论又是美文。是散文诗、哲理诗。那么多根本性的理论,那么多不无神学意味的哲学,那么多微妙玄通的诗句,你根本无法证明或者证伪,根本提不出证明或者证伪的命题。所以谁也用不着强调自己的理念是否真实,是否合乎逻辑和统计、运算的结果,是否符合客观事实。

老子的许多命题都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与其说那是科学的命题,不如说是遐想与审美的命题,是感觉的与体悟的命题。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於道。

这里看是用拟喻的修辞手法,来讲价值的认定,来讲道的本质。道是上善的即最好的。它利万物而不争,它总是居于最下边,而不是往上钻往上冒。它为万物所需要,所不可或缺。

这其实是一种形象思维,水有多好!清澈,湿润,灌溉着土地与植物,提供着满足着生命的需要,向下走,不较劲,听引导,低调运行,接受、消化与涤荡一切龌龊却能清洁万物,调节气候,掀起水花、波纹、浪头,折射出彩虹,反映出日月星空,发出潺潺淅沥喧哗呼啸……所谓上善若水,与其说是一种论说,不如说是一种感觉,感受,感情,感悟。

其实水也有另一面,山洪爆发,海啸发生,巨浪翻滚,都可能造成灾害。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

这又是用修辞取代论证。用形象思维代替逻辑思维。用自然与生活现象启发理论思维。微妙玄通云云,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只能感悟,不能分析,只能欣赏,不能鉴别判断。

冬季涉川,言其谨慎。畏四邻,言其周详与警惕。若客,言其郑重。冰之将释,言其活泛……这些与其说是在讲哲学,讲道尤其是治国之道,不如说是在讲风度举止,是讲风采格调,是讲精神状态,它的审美意义可能大于论证意义。它既强调了谨慎周全郑重,又强调了活泼解脱包容,这应该说首先是审美的标准,而不是学理的标准。

有的老师解释说,静之徐清,是安静能使浑浊澄清,这符合原意也符合常识。但对动之徐生,解释为变动会打破安静,则似可推敲。老子是常讲两面理的。就像有之为利,无之为用,动之徐生,是不是也与静之徐清一样,是讲动的正面的作用,即动之才能发生、生存、不死、生生不息。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後相随。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这些话都讲得既有内容的深刻与独到性,又有形式的简约与齐整性,有比喻的巧思与美,有押韵,有对仗——我以为对联、诗联、骈体等文体方面的讲究来自中国式的文体辩证法,又促进了中国的辩证思维的发展弘扬。从来都是这样,思深则文厚,思渊则文鸿,思精则文妙,反过来,文美则思精,文巧则思如得天助,文气酣畅、势如破竹则思想高屋建瓴、立论通天动地。老子的这些文字工稳、有力、给人以深思熟虑、一字千斤、奥妙无穷,效用无限的感觉。这种文体,本身就具有经典性、耐咀嚼性、宜诵读性包括适宜并且需要背诵的特质。

我还认定,这样的文体发展和丰富思想观点。你说了有无相生,意犹未尽,文犹未酣,气犹未足,词犹未华丽饱满,于是,琢磨一番二番,哈哈,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的道理与妙句都出来了。用这样的模式去造句,我们也许还可以琢磨出成败相因、寿夭相通、愚贤相映、福祸相继……的无数道理与词句来。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

这种拗口令似的文体也极有趣。用相同的字词作主语也作宾语,作动词也作名词,似乎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那样理解。然后从中浮现出一些道理,即通过凸显名词、动词、主语、宾语、谓语的一致性,来主张逻辑的同一律、否定律与排中律。对于某些语法学家与逻辑学者来说这可能是无意义的同义反复,可能成为文字游戏,可以成为狡辩,可以成为自我开脱之词,但老子的这种为文方法可能确有深意。

让我们试一下,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正因为第一个道与第三个道是指大道,而中间那个道是指言说,道来。第一个和第三个名是与称谓,而第二个名是讲命名、起名,才给人以古朴而又深邃的感受。如果是改成“可以方说的道,并不是最根本的大道,可以命名的称谓,并不是最根本的概念”,反而直白了,浅薄了。

语言呀语言,它与思想与表述是怎样地一致、怎样地不可分离,却又另具自己的相对独立的特色与奥妙呀。

语言并仅是听命于思想,语言可以与思想互动。我甚至可以想像老子撰写《道德经》时运用这种玄妙的,时有重复,时有循环,时有光彩的语词时有多么快乐与得意。

我相信,一个人如果读多了《老子》,如果多少学到了一点老子的往复式、进退舞步式(如说甚爱必大费、物壮则老、外其身而身存,后其身而身先,夫唯无私故能成其私,夫唯病病、是以不病)、高妙式与玄之又玄式的句式,他或她的思路、看问题的方法,会与此前有一定的区别、

老子与孔子都留下了有关的教诲:孔子讲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也是强调人要知己之不知,要承认己之不知,这非常重要。这与老子的论述基本相同,夫唯病病,是以不病。能病己之病,则是圣人了。

为无为,这种令为到的说法就更深刻,无为也是一种为,为的就是无。说“为无为”,比说“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或者“少做一点刻意经营的事(如一些专家所解释的)”要巧妙也深奥得多。

我知道确实有一些无意担任公职的知识分子专家,人们动员他出山时,会在私下里对他说,你干,至少可以顶掉一个坏人。这也是一种“为无为”,为了“无”而“为”。别人要插手的事你不插手,别人要干预的事你不干预,别人要大张旗鼓地闹腾的事你不闹腾,这更是大大地“为”了无为了。正如同不表态也是一种偏于保留的态度,不卷入也是一种不太赞同的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