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子的帮助:当代人的厚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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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审美论(2)

把无与为连结起来体悟,这不但是一种深刻的思想,也是一种语言的风格与得心应手的绝妙好词。

事无事呢?你试试看,你能做到“无事”吗?为此,你不太可能做到、比较难做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倒是可以做到摆脱你想摆脱的麻烦、俗务与不愉快,那么也就可以或琴棋书画、或诵读吟咏、或静坐功课、或游山玩水、或谈玄论道地“事无事”起来。像当今许多离退休人员那样,每天忙于从事的事,就是能做到另一方面(介入、奔走、争执等)的无事。

当然古汉语中,事还有侍奉的意思,如事天,事君,事父、事王侯等。事无事就是要好好侍奉那个不生事的天道,侍奉得君、父、王侯都不生事不找事不出事。那当然是侍奉好了。

味无味,从形而下的意义上说,无非是提倡粗菜淡饭、提倡低盐低脂低嘌呤低调料低刺激的卫生饮食。而从审美的意说,味无味即追求平淡,追求行云流水,追求不动声色。用“味无味”的句式,更简约,更清晰,更容易记牢,也更优雅美丽。所以黄山谷的诗里也有“我自味无味”之句。

味无味是无敌的高境界,高品位。无味者,至味也。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於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凶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这段话写得神奇,好像是讲练功炼到了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弄不好会变成义和团直到某种邪教骗术的说辞,或者是功夫学校的不实广告。然而这不是技术更不是法术,不是气功也不是武功,这是境界,是修养,是大道,是一种审美状态。老子认为世上有死地,认为与其孜孜于厚生,不如远离死地,不如相信自己是不被甲兵,犀牛不拱,老虎不抓,军刀不砍的。自己没有破绽,就不会枉死。自己不冒冒失失地进入死地,就不会找死。此话虽不尽然,但有利于反求诸己,增加自身的主体性主导性选择性,增加信心和责任心。坚信正确智慧的言行能够保护自己,坚信对于大道的皈依能够无往回而不胜,能够对付恶劣的环境,这是一种不失善良也避免悲观绝望的人生哲学——人生美学。

绝对的无死地其实是不可能的。追求无懈可击的状态,追求十足的明朗与信心,则是可能性的与必要的。

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抟。骨弱筋柔而握固。

这与前边讲的相似,并且加上了柔弱者坚强,坚强者脆弱的片面观点。但它又符合对于新生力量新生事物的看好的信念。而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抟的处境,不但是理想的,而且是美丽的。

但通篇《道德经》,最美丽的风景是“.治大国若烹小鲜”七个字。怎么一个意思能够说得这样精彩,这样舒服,这样美好,这样明丽!我真希望世界各国的领导人都在自己的书房里悬挂上这样的名言书法!我无意去考证“如烹小鲜”的意思是不需要去扰动它或者是需要时时照顾它。我在训诂方面的知识近于零。但是我从心里喜欢这个比喻,佩服这个比喻,感动于这个比喻。除了老子,谁能把治大国这样的大事与烹小鲜等同起来。治大国如熬小鱼,不要紧张,不要声嘶力竭,不要折腾,更不要歇斯底里,不要装腔作势、藉以吓人!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治大国不能太紧张太苛细太啰嗦。不要做得太满太高调太过分,要留有余地,要适可而止,要预留下进退转弯的空间。

生发开去,办大事要从容不迫,要有节奏,有有说有笑,要胸有成竹,要举重若轻,不要蝎蝎蛰蛰(这是《红楼梦》里说赵姨娘的话,可惜咱们的生活里男女赵姨娘还是太多),不要咋咋唬唬,不要神神经经,不要喊喊叫叫。

这样才能可持续治国,科学治国,可持续做事,科学做事。用大轰大嗡的办法,特殊情况下可能有效,却难以为继,难以持久。搞文学也是这样,仅仅靠一鸣惊人,靠大言欺世,靠酷评狂咬媚俗或可红火于一时,终将沉沦于永远。

古代中国不甚讲论文、美文、杂文、小品文的区分,老子的时代,诸子的论说几乎都有审美的价值。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以及孟子、庄子的文字都极富美学特色,而且他们的著作比老子的更富有感情的丰满与激荡。老子则比他们冷,比他们精粹,比他们出神入化。先秦诸子之作,读之不仅益智益德益修身,而且赏心悦目,陶冶情操,是一种心智与情感的享受。

我们完全可以将诸子百家的经典同时当作文学作品诵读,求其语言美妙,求其想像丰瞻,求其炼字炼句,求其神思纵横,求其句式奇突,求其潜移默化,求其赏心悦目,求其美的享受。而不仅仅是求其有用,指导人生,可操作。

《老子》一书中的语言运用,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世称老庄,但庄周的文字运用汪洋恣肆,庄周有点最好的意义上的忽悠的劲头,言之巧妙酣畅,其文舒展奇妙,其智得意洋洋,其说华而不实(无负面含义,文学作品与操练要领或炒股指南类实用书籍比较,本来就是华而不实)那个就更文学更诗化了。而老子在文字上贯彻了他本人提倡的啬的原则,宁失之简略,绝对不失之繁复,宁失之语焉不详,失之抽象玄虚,绝对不失之说得过实过细过于具体。极端节约的文字,所有的字都经过了千锤百炼,才有一字千金之感之贵,也有一字千斤之重之厚,有力透纸背之赞,也才有咀嚼体味发挥联想的无限解读的可能。

老子的做文章,同样贯彻了他的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的原则。他说了一点话,却留下更多的话没有说。他“立”了一些词条,却留下子大量空间。比如,他说了无为而无不为,却没有解释无为的条件与限制是什么,以及无为为为何与如何可以转化为无不为。去掉了啰嗦的“背书”“但书”之后,老子的文体有天机未可完全泄露之妙。而简略的所谓无为、不言、不争、不仁、愚、无知、无欲……比加上任何解释反而更加单刀直入,见血封喉,惊心动魄,面目(思路)一新,有一种特殊的,任何学者著述者所不具备的冲击力,爆炸性、启发性,弹性与深邃性。

你觉得《老子》一书用的不是普通的古汉语,而是结穴之语、判词、爻象之语,神仙之语、警世劝世之箴言、格言,不可泄露之天机之语,直到咒语诀语祷词。

一句话,老子的语言好像不是为了印书阅读的,而是为了刻碑习诵的。

《老子》一书中有许多比喻,如水,如婴儿,如牝,如风箱,如兕虎,如骤雨。这些比喻并不仅是修辞学上的拟喻法,而是一种形象思维。拟喻,应该先有思想后找比喻与例证。而形象思维,是说一个具象的东西,一种感觉,引起你的美感,引发你的兴趣,引出你的思索感慨灵感,引出一大堆从逻辑上看未必都站得住,但又确有启发有新意的观念与假说来。我们所说的形象思维,兼容了审美与思辨,拓宽了认识真理的道路,为人生的智慧投射下更大更美的光照。一个缺少形象思维的理论家科学家,很可能不是最优秀的理论家科学家。正像一个没有思辨别能力的艺术家作家,也未不是一个有缺憾的艺术家作家一样。

所以我还要强调,对于老子,审美也是一个体悟大道的方法。文学性也与大道相通。古代中国,没有严格的形式逻辑,没有数学演算或制图学的依据,没有实验室,没有抽样解剖,没有论文质疑、答辩制度。老子也罢,孔子也罢,孟子庄子等都是如此,真理要靠自己去想像,去体悟,去寻找灵感,去恍若豁然开朗。其中一个因素就是审美,符合审美要求的令人喜悦,令人心仪,令人欣赏,令人享受,当然就比其他的更接近真理,接近大道。阅读经典时保持一种类审美心态,不要太实用化,不要太较死理,不要太落实,不要太立竿见影。这是求学问求境界求智慧之道。我们曾经有一段历史时期,过分否定了我们的传统文化经典,原因之一是太要求实用,太较劲,不懂得审美。我们曾经是多么急躁啊。懂得了审美,我们的精神世界会怎样地丰富和美丽起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