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我轻手轻脚地悄悄起床穿好衣服,又轻手轻脚地悄悄出门而去。
我没有回家,而是开着车在寒冷的街头漫无目的地四处转悠,不知道究竟去向何方。天渐渐亮了起来,路上的人和车越来越多,红灯绿灯亮了又灭、明暗交错,道路时而拥堵不堪、时而畅通无阻。路上的每个人都在赶往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只有我一个人仅仅是在机械地开着车,不去哪里、不干什么。我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脑子里茫然地在想:如果失去了目标,前进这件事是不是也就不再有任何意义呢?
开过了不知道多远的路,我无意中瞥了一眼车上的电子表,刚好显示是上午10点——这是我和同同原本应该在民政局里领证的时间。同同现在在做什么?这个问题我连想都不敢想,我觉得已经无力再继续开下去,于是把车停在路边,钻进小店里买了瓶白酒,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一口一口地独自喝了起来。
一个修车师傅坐在我旁边不远的地方,一边干活一边好奇地不住打量着我,过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小伙子,咋地?让女人给伤着了?”
我恍恍惚惚地笑着摇摇头:“没有,是我把女人给伤着了!”
“行啊,挺有出息!那还难受个啥劲儿?能让女人伤着的都是有本事的男人,不像我,结婚没两年老婆就跟别的男人跑了。”
我喝了口酒:“师傅,那是您没尝着伤别人的滋味儿,我现在真是宁可别人伤了我!”
天又渐渐地黑了,街头的人潮又一次从我面前汹涌而过,这一次是奔向回家的方向。修车的师傅也已经收摊走人了,临走前很好心地劝我想开点儿——伤人也罢、被人伤也罢,日子总还得一样过下去。
整整一瓶白酒已经一滴都不剩,我却依然神志清醒、毫无醉意,原来一个人拼了命地想把自己灌醉时,也是未必能够如愿的。
街上越来越冷,尽管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我还是开始打起了寒战。我终于意识到在这里干坐着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该面对的总归还是要面对。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晃晃悠悠地上了我的车,也顾不得理会酒后驾车的危险,径直向家的方向开去。
还好一路上并没有警察来找麻烦,快到家的时候我开了手机,却并没有如我想象得那样收到太多的短信,同同只是简短地发了一个,问我在哪里。
到了楼下,我又一次抬头看向窗口,昨晚那温暖的橘黄色灯光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漆黑。我惴惴不安地猜想着,同同会不会因为伤透了心,已经趁我不在的时候独自离开了呢?
上楼用钥匙开了门,屋里果然也是黑洞洞的寂静一团。我一时没敢开灯,蹲下身子换鞋的时候,先是听见小A“喵”地叫了一声,然后黑暗中响起了一个暗哑疲惫的声音:“屠老师,我一直在等你,我们还去领证吗?”
我伸手打开了灯,突如其来的光亮裹挟着一片耀眼的白色刺痛了我的双眼——同同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被一袭洁白华美的婚纱所包围,整张脸却晦暗呆滞、了无生气,像一个盛装却没有灵魂的玩偶。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同同,一只没来得及换鞋的光脚还踩在地上。
静坐良久,同同缓缓地抬起手臂,指了指卧室:“衣柜里,有我给你买的西服和皮鞋,我趁你睡着的时候量了很多次尺寸,应该合适你的。穿给我看看好吗?我还从没见过你穿西装的样子。”
我沉默而配合地走进了卧室,打开衣柜,里面果然挂着一套质地考究的灰色西装,还有一件衬衫和一条领带,柜子下面有一个鞋盒,里面是一双做工精良的黑色皮鞋。我默默地把这些衣物全都换上,果然件件都合身妥帖,让几乎从来没穿过西装的我没有感到任何不自在。
衣装笔挺地走出卧室,同同安静地坐在那儿打量了我一会儿,嘴角渐渐地浮起一丝笑意。她站起身,拖着长长的裙摆走过来,帮我整了整领带,然后拉着我站到了穿衣镜前。
镜子里出现了一对华服的俊男美女,看上去如此相衬,很容易让人想到天作之合这样的词语,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以为今天真的是自己大喜的日子。
“真好看,和我想象得一模一样!”
同同挽着我的臂弯,痴痴地看着镜子,笑容如花朵般绽放开来,最后竟咯咯地笑出了声音,笑着笑着,眼泪忽然扑簌簌地滚落了满脸。
“屠老师,你是不是不会跟我结婚啦?”
我转过身紧紧地将同同抱在怀里,唯一能够说出的话只有“对不起……对不起……”。
同同把脸贴在我的胸口,无声的落泪变成了小声的抽噎,最后终于嚎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小A缩在墙角惊恐地看着我们,像是有千万把匕首一起扎在我的心上,我有了世界末日的感觉,我以为永远都不会再有明天……
然而同同终于还是哭累了,她蜷在沙发上,身体缩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团,惨白着一塌糊涂的脸,仍然无法止住断断续续的抽咽。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同同用已经红肿不堪的眼睛看向我。
我丧失了一切说谎的勇气,我只能诚实地告诉她:“因为我一直爱着另一个女人,爱得很深很深……”
“是阿然?”
我点头。
“你答应和我结婚,是因为她嫁给了别人?”
我避开同同的目光,用沉默来承认。
“那你当初来找我,答应和我在一起,也只是为了帮她拿到拍电影的钱?”
我怀着深重到无以复加的愧疚垂下头去,我期待着同同能够扑过来打我、咬我、给我耳光,我渴望用这种方式得到解脱。
可是同同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凄然地笑了:“其实这些,我早就能猜到八九分,我只是选择做了一只鸵鸟而已。”
我早该知道,同同从来都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傻,她只是心甘情愿地在我面前装傻,可这一切又是何苦呢?
同同像是猜到了我心中的想法,用平静的语气幽幽地说道:“你爱她,想帮她实现她的梦想,甚至不惜任何手段。可是你知道我也有我的梦想吗?不是当明星,不是的,那只是我为了能和你在一起演电影而编造的谎言。我真正的梦想从很小的时候就播下种子了,那时候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妈妈都会给我讲一个童话故事,故事里面有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相爱。妈妈说我就是她的公主,将来也会有王子来好好地爱我。我问她什么是爱情呢?是不是就像你和爸爸那样?妈妈说是啊,就是那样的。我觉得爱情可真好啊,因为我最喜欢看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样子。
“可是后来他们离婚了,就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为了什么我直到现在也说不清楚。是啊,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一点,大家都以为我生长在温暖富有的家庭里,连你也被我单纯快乐的表象蒙蔽了,对不对?其实我只是很小心地藏起自己的伤口,不愿意轻易被人发现,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我爸一出国,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跑出来住。爸妈离婚后不久,妈妈又有新家了,我很少能见到她,偶尔和她在一起,我问她爱情真的存在吗?如果存在,为什么她和爸爸要分开呢?妈妈很难过,她说爱情不一定都能维持到天长地久,可你一定得相信它真的存在,只要你做一个善良快乐的孩子,足够用心、足够宽容,就一定能找到它的。
“我一直记着妈妈的话,努力让自己做一个善良的、快乐的人,我要证实她说的都是真的。后来我遇见了你,你不帅、不温柔、没有钱还总是耍酷,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认定你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妈妈说爱情不一定都能天长地久,所以开始的时候我并不奢望结果,我只希望能实实在在地爱一场就够了。所以我说什么也要和你一起拍电影、要四爷写我们的故事、要把第一次交给你,都是因为我想让这场爱情留下足够多的美好回忆。我没想到后来你会突然答应和我结婚,从那时候起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我以为这场爱情真的可以出乎意料地圆满,所以我开始拼尽全力地朝着那个幸福的终点跑,可惜就差一步之遥,梦还是醒了……
“现在你明白我的梦想是什么了吗?我可以不在乎结果、我可以不遗余力地付出、我每天都告诉自己要用心要宽容,我只是想用最纯粹、最热烈的方式去好好地爱一次,证明给自己看美好的爱情是真的存在的。可为什么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你却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一场骗局呢?为什么你在帮别的女孩实现梦想的时候,要去践踏另外一个女孩的梦想呢?”
我痛苦地弓着身子,再也不敢看同同一眼——直到此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是怎样地伤害了一个女孩内心深处最纯洁、最美好的东西。同同说的每一句话、掉下的每一滴泪水,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良心,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它们会如影随形地缠绕我一生。
哭到快要虚脱的同同枕在我的腿上渐渐地睡了过去,不知道她在梦里是不是可以暂时忘掉这个残忍肮脏的世界、忘掉这些深深伤害了她的人。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即使双腿已经麻得失去了知觉,也生怕一个轻微的动作就将她从梦中惊醒。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动着,我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前方,生平第一次因为对别人无法弥补的亏欠而感到了深深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