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在我们家门口站定,告诉我她此行的目的。她的姥爷这半年身体状态很不好,家人和医生都公认他将不久于人世,但是他们叫茉莉回来,除了想让她见亲人最后一面,还有一个很有文化使命感的目的:老人家收藏了许多字画,最有名的是一张明代仇英的“母鸡翻草图”,而在此弥留之际,这些画儿的归属就成了问题——是分给亲属,还是交给国家?如果上交,那么应该是捐还是卖呢?捐又捐给哪个机构呢?是他老人家供职了一辈子的那家研究所,还是收藏条件更好的博物院?
这个问题,对于茉莉全家很重要。倒不是钱的事儿,而是她们家都是比较轴的人,习惯于把一切事情搞得清清楚楚。再者说,她姥爷文革的时候为了保护“母鸡翻草图”,曾经中过红卫兵的七伤拳,此后的余生里,一到阴天就咳血;他为了那些画儿遭过大难,此时画儿就成了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茉莉的妈妈他们自然请示过老人,但比较难办的地方在于,她姥爷偏偏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连亲人也认不得了。见到自己的女儿,他都会和善地问:“你是谁呀?是谁让你来伺候我的呀?”茉莉他妈只好说是上帝派来的。儿孙满堂的老寿星,竟然自以为满目没有一个亲人。而如果不是信任的人,又怎么能把稀世珍宝托付给他呢?
老人知道自己快死了,也为这事儿着急,总在病房里喊:“茉莉她妈妈呢?叫茉莉她妈妈来,我有重要的事。”
茉莉她妈妈哭笑不得地说:“我在这儿呢。”
老人则坚定地说:“你不是。”
日子长了,指望不上女儿了,老人又喊起外孙女来。而在此之前,他妈妈和舅舅已经把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远的近的沾边儿的人都叫到床头来过了一遍目,谁想老人一概不认识,就是不吐口。茉莉就成了全家最后的希望。
昨天晚上,她一下飞机,就径直去了病房。她妈妈还把她的头发扎起来,束成了一个马尾巴,这是茉莉高中时候的发型,为的是让姥爷能记起她来。可是茉莉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床头,老人家却笑嘻嘻地说:
“小姑娘,你的香水真香呀。”
那一瞬间,全家真是有了幻灭感。他们本想私下作价,把画儿定给博物院算了,但看着老人焦急地等人来交待后事的样子,又不忍心。这个时候,有人忽然想起一个已经不是亲戚的亲戚来,那就是我。
也有人立刻提出异议,倒也不是说我是个混蛋,和她们家已经恩断义绝,而是对我不抱期望:“他来家里统共没有十次,怎么可能记得他。”
还是茉莉不死心:“那时候姥爷挺喜欢跟他说话的,俩人还聊《红楼梦》呢。”
于是她小憩一下,还没倒过来时差就来找我。而说了此事之后,她又说:“我不强求人,你要不愿意见我们家人,那就算了。”
我自然说:“离婚的时候不是说过,买卖不成仁义在么?这点儿忙我怎么可能不帮的。”
茉莉谢了我,便面色轻松地和我进屋吃早饭。这时姚睫已经醒来了,正在卫生间刷牙洗脸呢。茉莉走过去,对她说:
“你好,我是茉莉。”
姚睫满嘴白沫,叼着牙刷弯着眼睛对茉莉笑笑。我只好替她介绍:“这是姚睫,睫毛的睫。”几分钟之后,我到厨房热好牛奶,和两个女人坐在餐桌上吃油饼。姚睫问:“你们要出门吗?”
我含糊地点点头,茉莉却说:“你也一块儿去吧。到我们家坐坐,就算认识了。”
姚睫看向我,我不置可否地说:“随你吧。”
没想到她还真去了。我们开上b哥的捷豹车,她们两个坐在后座,相互之间友好得好像一对姐妹,姚睫很羡慕茉莉在工作领域取得的成绩,问了她好多大公司里的事儿。我在前面说:“你也好好努力,将来当一人民买办。”但是俩人倒都不怎么爱理我了,反而把我晾起来了。
那天见了茉莉的家人,气氛远远比我想象中要好。她的舅舅和表哥本来特别看不上我,当初坚决反对茉莉和我结婚,但此时却也有了一笑抿恩仇的大度,并为以前嘲笑过我而道歉。茉莉的妈妈是个重点中学的特级教师,她此刻对我更是亲热。因为女婿不是女婿了,她反倒记起我的许多好来,说:“那时候家里有重活儿,就都是你干,现在还麻烦你,多不好意思。”
看到姚睫,她还拉着她的手说:“他这个人,优点缺点都鲜明,总的来说,还是优点多。”
听到这个党报评价前任领导人一样的定论,我说:“您说得很客观。”
在这个过程中,姚睫倒是随遇而安的样子,跟谁都彬彬有礼地打招呼。别人一定把她当成了我的女朋友,她也没解释什么。而茉莉呢,她一直抿着嘴,把嘴唇抿得极其薄,一张脸儿也绷得没有了血色。
看到茉莉的表情,我主动提出:“我们去看看姥爷吧。”我想的是,假如老爷子鬼使神差地认出我来,那就赶紧帮助这家人了了那桩心事。过去尽惹人家生气了,此刻有了利用价值,就得上干着让人家利用一下。但也可以料想,绝大多数的可能性,还是茉莉的姥爷见到我形同路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应该赶紧滚蛋。他们家处于非常时期,想必是并不愿意和我这个不伦不类的“女婿”过多纠缠的。
知识分子家庭礼数多,大家又坚持着客套了几句,才开了各自的车。跟家人在一起,茉莉就不能坐我的车了,她上了她爸爸的那辆本田。而她表哥其实是个满脑子都是钱的俗物,他看见我开着捷豹车,眼睛很诡异地闪烁了一下,忙不迭地跑过来,问我:“现在在忙哪摊儿事?”
我指着车说:“给乡镇企业家当司机。”他就哦了一声,既失落又满足地走掉了。
身为一个在明史方面建树颇多的老专家,茉莉的老爷经过“有关部门”特批,被安排在了一家知名医院的高干病房里。我们拐到院落的一角,在一幢不起眼的小楼底下停了车,轻手轻脚地走进别有洞天、近乎奢靡的走廊。几个面目清秀,神色比寻常护士和善得多的小姑娘纷纷给我们让道,低声对茉莉的爸爸说:“首长好。”
她爸爸叫住一个穿淡粉裙子的护士长,问了几句情况,然后把我们引到老爷子的病房门口。大家围着门站了会儿,一致目视着我。那种孤注一掷的期望,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即将上场、多半会被揍得稀巴烂的拳击手。临进去的时候,茉莉的舅舅又想把茉莉拉到我身边,让她和我并排进屋。他一定认为,这么做能帮助老爷子记起我来,但茉莉的妈妈叹了口气,失落地说:“不必了,连茉莉也认不出来了。”
看来没有人真的对我抱有希望,他们只是在尽人事,然后就可以坦然地接受天命了。想到自己其实是帮不上忙的,我忽然感到内疚起来,不仅对于这些曾经的“亲人”,更是对于茉莉。此时的茉莉,看起来就不像早上刚见面时那样惊艳了。她的妆化得非常好,但只要多看几眼,便遮不住缺乏血色的皮肤、隐隐漫延的鱼尾纹了。她的平静的表情下,藏着深刻的倦意,那幅倦容不光是洲际飞行造成的,还有长久以来操劳、怨恨的原因。
对于她的风霜,我难逃其咎。
这时茉莉的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看看姥爷去吧。”他把事情说成了“我想看他”,倒让我心里安稳了一点。我就轻敲了两下门,然后推门走了进去。高干病房就是不一样,一个单间的面积足有五十平米之大,收拾得一尘不染,床的后面,是一扇一人多高的大飘窗。在我们这个国家,只有少数老人能在这种环境下心安理得地等死。当然了,对于行将就木之人,这种额外的尊严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他们大多数已经没有心力考虑自己的待遇是否“达标”了。
茉莉姥爷的状态倒还好,起码安静。他背后垫了两只垫子,默默地靠在床上。几年没有见面,这个老人此刻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他“缩”了。在印象中,他还是一个颇为高大、魁梧的老头儿呢,若不是脸上那股子文气,说是一个老拳师也有人信——而现在,他显得非常之小,小得像被抽干了身体里所有的水分(因此他的胳膊上插了一根管子,在把水分一滴一滴地补充进去)。他仿佛一段干肉,被放在古代的祭台上。
别人围在床边站好,静默垂首,好像正在为迟早有一天的遗体告别仪式进行彩排。而我想起自己的任务,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两步,说:“您好。”
让我颇为吃惊,茉莉姥爷的精神非常清楚,说话也字正腔圆的,此刻还象很多老范儿北京人那样带着“戏腔”:“你也好。”
我说:“您……还好?”这就是身体方面的问候了。
“还好还好。”他说,“就是快死了。”
尽管孝子贤孙们统统在场,但我还是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老头儿即使变成了如此模样,但仍然是“这老头儿”。记得过去,他就是一个特别爱“逗”的人,而且说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玩家”。好像和王世襄还挺熟。当初茉莉非要和我结婚的时候,他们家人都不同意,他一样也不同意,只不过别人是嫌我玩物丧志,他却嫌我不够玩物丧志——第一次登门拜谒的时候,他正在小院儿里抖空竹呢。看见我来,便叫我也抖,我不会,他就不满意了:“这小子怎么这么笨。”
我不光空竹不行,养蝈蝈、雕葫芦也一概不行。对于老北京人的那一套提笼架鸟的把戏,我一贯持有本能的排斥态度,觉得那也是一种装逼,属于“伪民俗”。我的一窍不通让茉莉的姥爷非常失望,但是他一直特别疼爱外孙女(虽然这时已经认不出她来了),就对我说:“你好歹给茉莉争点儿面儿啊。”
我一想,这个“面儿”指的不是封妻荫子,而是斗鸡走狗,这个“面儿”还是可以争的。于是我说:“别看我不会抖空竹,可是我还会滚铁环呢。”
再次登门的时候,我就带上小时候玩儿的铁环,给老头儿滚了一番。他沉吟道:“有点儿意思了。”我一鼓作气,又说:“我还会骑自行车。”
他说:“找一猴儿训俩月,它都会骑自行车。”
我说:“我不光会骑得快,还会骑得慢。”
这也是我上学的时候练就的本领。我可以踩着蹬子,让车以蜗牛的速度前进,而且稳稳当当的也不倒。这让茉莉的姥爷大开眼界,又说“有点儿意思了”。后来,他才知道我会拉小提琴,还是童子功,就埋怨我:“你怎么早不提梵娥琳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