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的左手已“废”了多年,但仍然心甘情愿地为老头儿拿起琴来,拉了几只不难的曲子。此后他们家人再聊起茉莉和我的婚事来,他一拍大腿,问茉莉她妈妈:“你们怎么就不能顺着孩子的心思呢?”
尽管那时候家里人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糊涂虫,而茉莉跟我结婚,说到底还是她一意孤行的结果,但是后来我们离婚的时候,茉莉的舅舅他们怕茉莉伤心,不敢太数落她,便背地怨起老头儿来,说得好像是他因为一个玩儿,就把外孙女推进了火坑。这么说来,老头儿倒替我背了个黑锅。
结婚以后,因为茉莉特别忙,我跟着她拜见姥爷的次数并不多,但是每次都很乐和。这老头儿除了本专业以外,在其他方面也涉猎甚多,记得有一次,他偷偷把我叫到里屋,塞给我一本线装的书,说:“绣图大字全本。”
我还以为他给我的是一本《金瓶梅》,并想以此作为我们的“新婚教育读本”呢,但翻开一看,却是《牡丹亭》。我说:“没什么意思。”
他挤眉弄眼地说:“发挥一下想象力,也挺黄的。”
还有一次,他和我聊起《红楼梦》来,问我:“你最喜欢里面谁?”
我说:“最喜欢薛蟠。”
他大怒起来:“你怎么这么恶俗?”
我说:“那是您的旧观念。纵观《红楼梦》,里面有几个不装孙子的人?也就薛蟠了。贾宝玉和林黛玉不装吗?我看装得很呐,他们都是极其自恋、特别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的人,和现在的知识分子没什么两样——只有薛蟠是一个后现代主义的反文化英雄。”
这么一说,老头儿居然又翻开《红楼梦》,把里面薛蟠的段落重读了一遍,然后对我说:“你说得有道理。”后来他还鼓励我用这个的视角写一部《薛蟠日记》,作为红学研究的“蹊径”。有一段时间,每次见到我,他都说:“你的《薛蟠日记》怎么样了?”我信口胡诌,他还真认真,弄得我也哭笑不得。
但是后来,老头儿突然又拽住我说:“对茉莉,你可不能作薛蟠。”
老头儿往昔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猛地鲜活了起来,而看见眼前这幅枯干的皮囊,不禁让人伤感。我一直觉得,茉莉当年看上了我,是受了她姥爷的影响,否则谁也不信她会嫁给我呀。
我心里一热,往前探探身子,说:“您老别想得那么绝,离死还远呐。”
老头儿的眼睛转了一下,任性地说:“我是有点儿活腻歪了。”
这时,茉莉的舅舅小声插了一句:“您认识他是谁吗?”
老头儿眨巴眨巴眼睛,说:“对了,他是谁呀?”
全场静默,亲戚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于他们,这个结果恐怕是意料之中的,但想到最后一个希望也告吹了,仍不免感到失落。而我呢,则只有惭愧的份儿了。
还是茉莉的妈妈通人情,她对我说:“见一趟也不易,再聊会儿?”
我想了想,说:“算了吧,让老人家歇着吧。”
说完,我就慢慢往外走去,茉莉家的几个亲戚也无声地跟了出来。但就在这个时候,大伙儿突然听到床上的老头儿“咯咯”笑了一声,说:“赵小提,你要走呀?”
此话一出,实在有石破天惊的效果。茉莉的妈妈大睁了眼睛,四处乱看,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后来茉莉告诉我,这还是她姥爷半年来第一次把名字和人对上号儿呢。
屋里登时充满了唏嘘之声。事不宜迟,茉莉的爸爸又把我拽过去,到床头确认道:“您认出他是赵小提了吗?”
“早认出来了,我逗他玩儿呢。”老头儿得意地说。
茉莉的舅舅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那我呢?”
“你谁呀?”
“您不是在逗吧?”
“没逗没逗,我真不知道你是谁了。抱歉啊。”老头儿说。
连亲儿子都认不出来,却记住了一个早已断了关系的混蛋姑爷,让人怀疑,老头儿的这辈子打算特立独行到底。亲戚们自然有些讪讪,茉莉的妈妈打圆场似的说:“缘分,也是缘分。”茉莉的爸爸则小声进行起科学分析来:“老年痴呆就是这样——越是常见的人,越记不住。”
我看看他们,意思是事不宜迟,赶紧把“正事儿”办了——谁知道老头儿能记住我多久呢?茉莉的妈妈回忆,凑上前,小声对老头儿说:“这不有一亲人了么?您憋在心里的事儿,该说就说了吧。”
老头儿问:“我闺女、儿子他们呢?怎么光叫他来了?”
茉莉的妈妈眼圈一红,只好说:“都忙。跟他说也是一样的。”
老头儿叹口气,向我招招手。我走过去,而其他人则在外面围了一圈,屏息肃立。
“你们都是公证人啊。”老头儿先对那些不认识了的儿孙们说。
众人点头,他才转向我:“我那些个画儿,其他的都是文革结束以后收进来的,当初收,也花钱了,现在干脆再卖给博物馆得了。价钱让茉莉的妈妈他们商量去,别太低,低了他们不知道珍贵,也别太高,高了人家不买了。卖得的钱,两家均分。这么着,算我对公家和自个儿家都有了交待了吧?”
我点头:“您想的周全。”
他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不过这说的是其它的画儿,仇英那副‘母鸡翻草图’除外。”
我说:“那副您单说?”
“那肯定得单说。”老头儿道,“那幅画儿呀,给茉莉得了。”
我不知道身后的人脸上有没有变色。要知道,老头的收藏里面,最名贵的也就是这一副,此时给了茉莉,她的表哥会做什么想法?
但我仍然说:“我清楚了,回头我亲手交给茉莉。”
老头儿忽然嘿嘿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给她么?”
我说:“她不会把画儿卖了?”
“这只是其一。其二呢……”老头儿又转了转眼睛,说,“现在也告诉你得了——那画儿其实是假的。”
我一哆嗦:“您不是还为它给打吐血了么?”
“是呀。那时候,我们家传下来的字画都烧了,唯有这幅没舍得,也不知道怎么走漏了消息,红卫兵就上门来打、抄,让我交出来。一回两回我愣扛着,可三回四回谁受得了啊……我打小可没受过罪……我倒也没什么,就是怕耽误孩子。”老头儿的眼神迷离了一下,忽然又笑,“思来想去,我就把画儿挖出来,交出去了。是北京八中的几个孩子当着我的面儿烧了的。”
“那您手里那幅……”
“没跟你说么,假的呀。”老头儿说,“不过我造假,不是为了骗别人,而是为了骗自个儿,我太想念那画儿了,就按着原样画了一幅,心里告诉自己: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天长日久,也跟真的感觉差不多了。到外面跟人家说去,也是文革的时候舍命存下来一幅仇英……可哪儿敢拿出去让行家看呀?一直藏而不露,就是这个原因。不过也挺有意思,因为我后来收别的画儿没怎么打过眼,他们反而更信我有一副仇英了……”
我对这个好玩儿的老头儿眨眨眼:“现在留给茉莉当念想?”
“留给茉莉当念想。”老头儿说。
“听明白了。”
老头儿嘴一撇:“那时候真傻,要是早画一副假的交给红卫兵,他们哪儿看得出来呀?破四旧嘛,抄家嘛,完全就图痛快……结果我倒只剩下副假的了。”
我跟老头儿相视一笑。
坠在心尖儿上的石头就这么落了地。我趁老头儿闭目养神,回头看了看茉莉和她的亲人们。茉莉的舅舅他们还停留在目瞪口呆的状态中,想必在为那副画儿是假的而感慨。她的表哥表情尤其复杂——既遗憾,又庆幸。这倒让人觉得那画儿还是假的好了——若是真的,这孙子没准真会跟茉莉打起官司来,那样的话,这个体面人家的面子可就扫地了。
还是茉莉的妈妈对我点点头,意思是“行了”。
可是我刚要转身离开,床上的老头儿忽然又说话了:“赵小提。”
我赶紧折回去:“有什么事儿您说。”
“你跟茉莉……好好儿过。”
他说得轻描淡写,一如“人艺”话剧里的主子吩咐下人。但为了突出这话的郑重性,老头儿又加了一个语气助词:“——啊?”
老头儿虽然认出了我,但是一定把我和茉莉离婚的事儿给忘了。或者他们家里人怕他不高兴,根本没把这事儿告诉他。我心里咯噔一下,仿佛什么热气冲天的东西往嗓子眼儿涌了上来。我答应他说:
“唉。都好好过。”
这个时候,房间里就响起了哭声。是茉莉。从刚才起,她就一直在抹眼睛、擦鼻子,她的泪水汩汩不断。而现在,老头儿的话让她再也压抑不住了,她的哭声由小到大,一开始还是嘤嘤的,到后来就成了放任自流的、小女孩才有的那种痛哭。她妈妈过去拍她的背,说:“别吵着姥爷。”她也不听,只是嚎啕。在我印象里,茉莉可从来没有这么任性过,她从来都特别善于压抑自己的感情,也特别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现在就哭,无疑是不妥的——老头儿还没死呢。
家里人只好开门,把茉莉拉出去。跟着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病床一眼,却看见老头儿已经睡着了。他脑袋歪着,脸上还挂着调皮的笑。茉莉的哭,也许他压根儿没听见。
而来到外面,我又被茉莉一把抓住了。她眼泪汪汪地伸出手,拽着我的袖子,把我推到墙边,然后用脑袋抵住我的肩膀,继续哭。我看见她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无穷无尽,把她的妆都弄花了;我还感到她抡起小拳头,一下一下地打着我的肩膀。就这样不知哭了多久,她也不说一句话。
她家里人刚开始还挺体谅,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就有些不耐烦了。茉莉的舅舅皱着眉头说:“这丫头,太没出息了。”他也看出茉莉的哭,不光是为了姥爷了。而抓着前夫哭起来,对于一个成功的女性来说,无疑是有损尊严的。
茉莉的爸爸也轻声说:“茉莉,别不懂事儿。”而她妈妈则把脸扭过去,也抹起眼泪来。但此时此刻,恰恰因为茉莉的家人都在说她,我却突然涌起一股要保护她的欲望来。啊,自从我和茉莉认识,就没有真正保护过她,我一直都在装疯卖傻、浑不讲理地逃避这种责任。而茉莉呢,也从未向我提出过此类要求,她居然觉得这是“不好”的。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抬起手来,搭在茉莉的肩膀上,半搂住她。我抚摸着她的背和薄薄的肩胛骨,又对她说:“没事儿,咱们什么都不用怕。”
茉莉就把肩膀缩起来,两只胳膊撑在我的肩上,埋着脸抽泣。很多女同学都羡慕她一直这么瘦,在她们嘴里,茉莉的瘦虽然不是风情万种的,但却格外能代表“她这种女性”的威严——她们把茉莉看成了一个“穿普拉达的女魔头”。其实这是放他妈的屁,茉莉之所以瘦,是因为她背负着比寻常女人更多的东西。虽然你也可以说,这是她自找的,可是她是真真切切的不容易。
茉莉在我怀里哭得身子都软了,我便耐心地搂着她,让她尽兴。但又过了很久,我忽然想起姚睫来。姚睫在哪儿呢?她明明是和我们一起来的呀。
我抬起头,在走廊里扫了一圈,也没看见姚睫。她走了吗?是在茉莉哭之前就走了,还是茉莉正哭的时候走了?我突然感到这个站满了人的走廊特别空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