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杂志虽然叫《祝你好孕》,编辑和美工也基本上都是女的,但很少有当过妈的。原因自然是忙。一群肚皮扁扁的女人一天到晚面对“羊水”、“宫缩”之类的话题,其精神折磨可想而知。人压力一大,有一些会暴跳如雷,有一些则会唠唠叨叨。有一次,一个暴跳如雷的跟一个唠唠叨叨的吵了起来,她说:
“你信不信我给你丫侧切了——侧切你那张嘴。”
不过除了喜怒无常,人基本上还是好人。因为家里没孩子,她们晚上下了班也常常懒得回家,除了吵架、拌嘴、传小道消息之外,也热心地交给姚睫一些工作上用得着的东西。那几本工艺美院出的教材,就是她在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处女的讲解下读完的。后来,她们发现姚睫的英语还过得去,便把一些翻译的活儿交给了我。有了翻译费,日子就宽松多了。
而找到现在这份儿工作,则是一年多以后的事儿了。当时她已经换了三个地方,其中包括:在《笑话荟萃》杂志当外文校对、在“路子野”广告公司当业务员、在“中华珍稀虫类保护基金会”当秘书。换工作的原因,也没什么奇特的,不是工资太低,就是领导太操蛋。虫类基金会的那个活儿本来挺不错的,地方在西五环外的农林科学院,院儿里的绿化别提多好了,还提供一个十五平米的单间小宿舍,夜里听着法国梧桐沙沙作响,感觉惬意极了。但是干了一个月之后,她的后脖颈子开始发硬、抽筋。
抽筋的原因,也不是伏案过久。姚睫的工作非常轻松,仅仅是把一些国内摄影家拍摄的虫类照片(蝴蝶产卵、母螳螂吃公螳螂之类的)制作成招贴画,配以英文说明,发到外国野保组织的信箱里。但是坐在电脑前干这些活儿的时候,她总感到脖子一阵一阵发麻。
怎么会麻呢?姚睫猛然回头,看见坐在她身后的基金会副主任匆忙低下头去。因为动作过急,他的秃顶发型乱了,几缕硬粘在中央地带的长发耷拉下来,让他的脑袋看起来像一只水母。
难道这人在朝她的后脖子吹气吗?这么大个人,还玩儿这么无聊的游戏,真是少见。第二天,她特意买了一面小镜子,放在电脑显示屏的旁边,想看他到底在干嘛。这一看,真是让姚睫不寒而栗——在小镜子里,她们的副主任,正欠起身子,以一种极其专注、极其深情,甚而带了一点幽怨的眼神——盯着她的后脖颈子看。
也许这位大叔落下这个毛病,是基于一段美好的回忆,比如说上学时暗恋过坐在他前面的女生之类的。但是从女孩儿的角度来理解,这可实在不容易让人接受。难怪他明明有自己的办公室却不去坐,非要在女秘书的后面安置一张桌子。
何况他这一往情深的“看”,来得还是那么频繁,那么长久。每每伏案写写画画不到十分钟,他那张像秃顶一样光洁、锃亮的脸就仰起来了,盯着姚睫,只是看。有的时候能看上半个钟头,眼都不带眨的。自从发现这个秘密之后,姚睫的脖子——被“看”的地方——就开始不自在。在阳光明媚的上午,她刚刚做到桌前,那里便隐隐发麻了起来。为了抵御副主任的目光,她曾经试过穿着厚厚的、立领子的外套上班,可是无济于事。身后那两道目光,犹如x光射线一样无坚不摧,穿越衣物,直抵皮肤。
“妈的,我总不能背着一块二十公斤重的铅板上班吧?那不成王八了么。”
脖子的危机让她不堪其苦。发展到后来,它不仅会发麻、发硬,干脆疼了起来。有一天下班,她坐车到城里,找了一家盲人按摩,让一个带着墨镜的酷师傅给我揉脖子。师傅搓了搓,说:
“都打结了。”
说得她的经络好像一团烂绳子,被无可救药地捆在了一起。一边耐心地给姚睫揉,师傅还讲了很多关于脖子的知识。他说:“你知道什么人的脖子压力最大吗?”
姚睫说:“是打字员吗?”
“不不不。”师傅说,“赛车手的脖子最辛苦。”
姚睫说:“为什么?”
“他们加速、减速、转弯都太急了,全是脖子在受力。我给一个赛车手按过脖子,硬得像铁一样。”
而按照这个师傅的说法,姚睫的脖子难受,就是因为一天到晚都在“使劲儿”。他又问我:“难道你也飙车吗?小姑娘家家的,玩儿这个很有性格呀。”
姚睫心里叫苦:要是飙车就好了,什么时候砰地一撞,脖子咔嚓一声折了,倒也一了百了;哪儿似现在这样,钝刀子割头不觉死。她既没法把脖子练得像赛车手一样粗壮,也没法劝我们副主任像盲人师傅一样,带着墨镜上班。她只能逃之夭夭啦。
辞掉这个工作,说起来还真是舍不得。在姚睫干过的所有单位里,也只有这边不用加班、按规定提供“三险一金”的了;福利也不错,妇女节还发电影票,让姑娘们去看《虫虫特工队》呢。但是没办法,她已经开始自己吓自己了:谁知道那家伙什么时候看腻歪了,或者看得兴发了,就会做出什么呢?在很多美国犯罪片里,喜好肢解被害人的杀手都是这种貌不惊人、性格给人以粘稠感觉的中年居家男人。
下定决心后,姚睫立刻到商店去买了一只大号的双肩包。现在,她的“家当”比从四合院逃走的时候多了一些,但是这么一个包儿也足够了。她背着它回到宿舍,将乱七八糟的东西塞了进去,然后又去办公室取水杯、u盘和几本书。
为了不惊动农科院的保安,她没有开灯,凭着手机的光亮,在办公桌上摸索。但就在拉好背包拉链的时候,灯突然亮了。姚睫屏住气,回头,看见副主任亮闪闪地反射着桔黄色的光,站在门口。
她想:他是跟踪我来的吗?还是仅仅回来拿什么东西?或者他有晚上在办公室消磨时间的习惯?这时她又想起了变态杀人狂这个事儿,弄得大气儿都不敢出了,只能直愣愣地看着副主任。
副主任倒像没事人一样跟她打招呼:“背这么大个包儿干嘛呀?”他的声音如此和蔼,真是吓死人了。
姚睫说:“我……要走了。”
“走?也没请假呀?家里有什么事吗?”
姚睫咬了咬牙,扯谎道:“我不在这儿工作了,有个外企要我了。”
副主任吁了一口气,说:“那边工资高吧?”
她点点头。
然后副主任就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对于基金会来说,姚睫这样的外聘人员毫无重要价值,换个新人接班也就是两三天的事儿,因此可以来去自由。她像得了大赦一样背起包,溜着墙根要走出去。
“对了……”副主任突然在背后叫她。姚睫只好“咚”地一声站住,后脖颈子又开始作痛了。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呀?”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姚睫赶紧说:“哪儿有,哪儿有。”为了缓解脖子的压力,她转过身去对着他。
没想到,看见的却是一张悲怆的、如同受了多大迫害似的脸。那一瞬间,姚睫觉得他的鼻涕都快流下来了。
“其实我……我们这代人,真是不容易呀……”副主任说。
听到这话,姚睫就不害怕了,转而想笑。这明明就是电视剧的路子嘛——一革命队伍里的中年男人深情地对女学生、女文工团员、女打字员说:“其实,处长也是个不容易的男人……”然后的台词大概就是:“我们这代人,都是包办婚姻……”“……根本不懂爱情!”到底是电视剧写得太真了,还是眼前这老男人被电视剧熏陶得“假”了呢?总之,面对眼前这情境,姚睫能做的只是咬紧牙关,把嘴唇抿得紧紧的,以免一个“喷口”笑到他脸上。按照电视剧的路子,再往下也许还要写这个煽情男人和原配的关系、和子女的关系、第三者和原配的关系、和原配子女的关系……但是她可没义务陪着一个老男人意淫了。她得走了。
“……我们以前都是知青,你懂什么叫知青吗?”看到姚睫不说话,副主任倒越来越入戏了。
姚睫赶紧对他说:“您省省吧。”
“你说什么?”副主任挨了一棒子似的说。
“谁他妈容易呀?可是不是谁都像您这么爱抒情——已近近乎于邀宠卖俏了您不觉得么?”
说完,姚睫紧了紧背包带,埋头跑了。出门时,背包几乎把那男人撞了个跟头。走出农科院的大门,她才稍微有点后悔:也许秃顶副主任并没什么坏心眼儿。他在生活里琢磨的东西是如此贫乏:上班琢磨琢磨领导和同事,琢磨琢磨女下级,下班琢磨琢磨电视剧,琢磨琢磨房子、车、家用电器——老婆是没有什么琢磨的必要了。一个脑子里只有这么点儿东西的人,能坏到那儿去呢?被戗戗一句,也许够他沮丧好几天的呢。
但是姚睫可不为刚才的粗鲁而后悔。她有权力对让我别扭的人或事情说“不”。要是放弃了这个权力,生活里就不剩下什么了。
但没多久,夜奔的兴奋感便丧失殆尽了。看着幽暗的路灯,她叹了一口气。又得找工作了,今天睡觉的地方还没着落呢。
而姚睫说,她找到后来这份工作,也纯属运气。当时她到望京去面试一家影视公司,被两个鞋跟三尺高的大妞儿淘汰之后,有气无力地在街上溜达。在北四环辅路的一侧,她忽然看见了“宜家”的招牌。
这商场搬家了吗?在城市的边边角角晃悠了半年多,姚睫都没听说过这个消息。原来在马甸的时候,大家都抱怨那儿太堵,一天到晚有顾客为了争抢车位打架,现在看起来是好多了,新商场宽敞、高大,就算大减价,也不会造成区域性交通堵塞了。这可是她“生活过战斗过”的地方呀,姚睫心里涌起一阵凄凉的温暖:战斗了这么长时间,日子还是过成这幅狗屁样子。原来在这儿卖东西的时候,她就总想,有了稳定的工作,第一件事就是买套家具布置房间,现在连这个小理想也没实现。
进去歇个脚也好。她回忆着瑞典大肉丸的味道,满嘴生津地转到了三楼的“样板间”,找了个沙发舒舒服服地靠上去。因为不是节假日,商场里非常空旷,新招来的售货员也像她们当初一样,或者三三两两地小声聊天,或者捧着本杂志在角落里看,只要你不是脱了衣服睡觉,就不会有人来管你。
而讲到这儿的时候,姚睫的语速忽然慢了下来。她说自己当时望着曾经讲解过一千多遍的“克拉拉”牌台灯,两眼无神地发了会子呆,然后就睡着了。
“在梦里,我看见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个春天,一个满脸颓丧的男人靠在‘宜家’商场里同样的沙发上,打瞌睡。他看起来百无聊赖,又满腹牢骚,他对整个儿世界都是爱搭不理的。那天,当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这家伙居然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睡着了。即使睡觉的时候,你还嘟嘟囔囔的,仿佛在嘲笑着什么人。”
我明知故问地说:“你说的那男人……是我么?”
“还能有谁呢?”姚睫突然往前凑了凑,盯着我,像说一个秘密似的问,“那时你在‘老宜家商场’睡觉的时候,做梦了么?”
我有点不知所措:“做了……”
“梦见谁了?梦见了茉莉还是……别人?”
“……都梦见了。”
“我也做梦了,巧吧?”姚睫像说绕口令一样道,“我在‘新宜家商场’梦见了你在‘老宜家商场’梦到我时的景象。”
“你这话说得很像卞之琳的那句诗呀……”我看着姚睫炯炯的眼睛,慌乱了起来,“我们的梦重合了,多巧……”
“对,多巧。”姚睫以“着重强调”的口气重复了一遍,然后继续讲起了她的事情。我暗中舒了口气。
当时,她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在“宜家”打着盹儿,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个声音在头顶上响了起来:“嗨,嗨。”
姚睫却几乎不敢睁开眼——因为刚才那个梦。她害怕见到谁呢?
“嗨,嗨。”梦外面的人却又小心翼翼地捅捅她,用英语说,“你怎么在这儿睡觉呀?”
姚睫疑惑地睁开眼,随即哈哈笑了。在台灯一侧,李宝塔那张撒克逊人特有的、红光满面的胖脸正对她和善地笑着。
李宝塔这人,姚睫对他的评价是“比较厚道”,就像大部分欧洲农民一样厚道。这厮的本名叫托尔-李,以前来中国做橱窗设计师的时候,姚睫曾经作为宜家商场销售部门的翻译陪同过他。后来,他还给她介绍了两个设计公司去“实习”。可惜后来糊口要紧,姚睫想当一个设计师的念头就被搁下了,他也没打招呼就回英国了。
而这家伙之所以有了那样一个古怪的中文名字,还是姚睫的功劳呢:
“你的名字和tower谐音,就叫李宝塔好啦。”
她还告诉他,中国有位托塔李天王,可见这个名字很威猛。但是后来,他又听说给小孩儿打蛔虫的药叫“塔糖”,就很沮丧了:
“我这个样子,怎么可能让人想起李天王呢,塔糖还差不多。”
李宝塔胖胖的,长了两个笑眯眯的酒窝,一激动就容易流鼻血,这是在他的老家挨了足球流氓一记痛击的后果。这么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再配上这么一个傻呼呼的名字,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一个橱窗设计师——的确如此,他当初从苏格兰乡下跑到伦敦呆了好几年,根本接不着什么活儿,所以中国这边一缺人,他就屁颠儿屁颠儿地奔过来了。
“你怎么又来啦?”在宜家商场,姚睫问李宝塔。
李宝塔实事求是地说:“你们这边人傻,干我们这行的钱好挣。”
姚睫替中国人辩护:“那是因为我们看外国人都是一个样,分不清谁长得老土,谁长得时髦——看你和看范思哲基本是一样的。”
李宝塔美滋滋地说:“所以我才这么爱中国。”
姚睫回敬道:“我们也把不少国内没人要的眯缝眼儿女性出口给你们了。都是变废为宝。”
随后,李宝塔又问姚睫干什么呢。姚睫坦率地说,失业呢。李宝塔听了却大喜:“要不跟我一块儿干吧。”
原来这个英国土鳖真的相信中国人比他还土鳖,这次回来,居然开了一个设计工作室。只不过他能付得起的工资太低了,根本找不到像样的人,到现在公司只有他一个“首席设计师”——基本处于赋闲状态。
而姚睫立刻回答他说:“只要你允许我住办公室就行。”
“你可真是太惨了。”
“彼此彼此——你要阔了也不至于到这儿买家具。”
就这样,姚睫作为“中英艺术合作社”的助理,开始了设计生涯。刚开始的时候,她真的在位于机场辅路一侧的工作室住了一段时间。随着“七九八”的兴旺繁荣,全国各地的伪艺术贩子都往那边扎堆儿,朝阳区的农民也顺应时势,腾出了一间又一间红砖大瓦房,租给他们这些人。李宝塔的“工作室”也就七八十平米大,堆满了三合板和玻璃胶,乍一看去,分明是家野鸡装修队的库房,人在里面呆长了,会被漆味儿熏得眼泪汪汪。而西方国家再穷困潦倒的家伙,对生活要求也都很高,“很懂得把自个儿当人对待”。李宝塔自己住在酒仙桥附近的一间涉外公寓里面,交完房租,连在报纸网站打广告的钱都不剩了,为了给公司拉活儿,还得由姚睫站在尾气冲天的京顺路上,往那些烦躁的司机手里塞小广告。
和她一起干这事儿的,还有一些东北口音的小伙子、小姑娘。他们熟练地在车流里穿来穿去,喊着:“大哥,六环路旁边的好房子,到国贸二十分钟车程……”
有的司机骂道:“放屁,二十分钟,我连这个灯儿都过不去。”
而更多的人则知道骂也没用。只要你摇下窗户抽颗烟,那些花花绿绿的“楼书”就会像蝴蝶一样飞进来,号召你去五环路、六环路、秦皇岛甚至海南岛置业。如果你足够有钱,全国各地都会有你的家和丈母娘,但眼下的你却只能疯狂地转动着方向盘左扭右扭,期望从两三辆横冲直撞的大公共的车轮之间穿过去,快速赶往下一个堵塞的路口。
在马路上站得久了,姚睫也摸索出一个小窍门,就是跟着那些卖房子的人行动。当他们热情洋溢地敲开车窗,司机还没有来得及破口大骂的时候,她也把自己手里“知名工作室,英国设计师”的宣传单塞了进去。而在她后面,还会有“男人要补肾,补肾找阳根”、“德国神油日尔慢”之类的小广告、小报纸。大家合作得倒也愉快,一个东北大哥笑嘻嘻说:
“这就叫产业配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