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上呆久了,难免会有意外。有一天,大家刚刚“出工”,忽然听到四下一阵哨子响,许多身穿制服的胖男人从路口的四面八方包抄过来。不用问,当然是战无不胜的城管队喽。也让人非常奇怪:如果抓的是小商小贩,那总是能收获到一些水果、袜子、烤白薯,然而抓几个发传单的,又能收获什么呢?传单上的房子、二手车和壮阳药你们又没收不了。但也由此可见,我们的城管队上街行动,并不完全为了战利品,和土匪还是有区别的。
他们一来,姚睫等人自然大乱,就在堵得满满当当的汽车之间四散逃起命来。原本水泄不通的路口,此刻更是寸步难行,所有的汽车都在按喇叭,好像在为跑来跑去的人们助威。一个卖房子的人跑得兴发,突然一扬手,把手里的传单洒向了天空,如同受了他的激励,所有的人都做了同样的动作——传单们被撒向树梢、撒向车顶,满天飞扬的色彩,落英缤纷般随风盘旋,景象真是漂亮极了。这是激光排版彩色印刷的花雨,财富的花雨,北京街头的花雨。而为了防止车窗被遮挡,所有的汽车又都开动起雨刷器了,还有人按错了键,把玻璃水也喷了出来。这样一来,居然连彩虹也有了。
姚睫愣在两辆汽车之间,呆呆地看了两秒钟,突然反应过来:他们哪儿是在天女散花呀,他们是在销毁证据。只要传单不在手里,谁又能说那些“城市的牛皮癣”是你播散出去的?这么一想,她也赶紧把手里的传单洒了出去。但是眼看着几个身手矫健的小伙子翻过栅栏,跳到车行道的另一边去,而动作缓慢的人则逐渐被城管队员包围,一阵“不可思议”之感忽然涌上了她的脑袋:我这是在干嘛呀?我怎么会处在这样的环境里?
当时她想:这里不是北京吗?不是一个足够聪明、足够吃苦的人都能梦想成真的地方吗?那么她为什么会这样呢?像老鼠一样被人追、被人打、被人笑话。她不够聪明吗?不够聪明又是怎么考进大学的呢?她不够吃苦吗?比起同龄的女孩儿来说,她吃的苦已经足够多了呀。
她还想:当初,何必“赖”在这儿呢?
这么一想,一股冷冰冰的东西就在姚睫的腹腔里面泼洒开来,如同浇灭了一团微亮着的火。她手脚发凉,全身疲乏无比,再也不想跑了,甚至不想抬眼去看眼前的一切。她随便找了一台车,坐在它的机器盖子上,双手掩住脸。
那辆“沃尔沃”的司机是个年纪不小的女人,她下车来,紧张地对姚睫说:“你要干什么?别人都看到了,我的车可没碰着你。”
“我又没说你碰到我啦。”姚睫蛮不讲理地对那女人喊,拖着哭腔,“反正你也走不动,我在你的车上坐一坐怎么啦?坐坏了吗?”
那女人还想说什么,忽然叹了口气,说:“那你休息一会儿吧。”
她还从车里拿出一盒餐巾纸来,让姚睫擦眼睛、擤鼻涕。姚睫说:“谢谢你。”她说:“不客气。”
等姚睫擦完脸,就干干净净地被城管带走了。
假如说上一回进了火车站派出所,姚睫是受害方,这一次进了城管队办公室,她就是肇事者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人要是倒霉到一定的份儿上,就不会在乎自己是什么身份。
说来也搞笑,当天晚上姚睫被从城管大队接走的时候,身份还是与众不同的。
接她的人当然是李宝塔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城管队长按照姚睫的“供述”,打了“工作室”的电话,鸡同鸭讲地吼了十分钟,然后茫然地对她说:“妈的,这孙子真是一个外国人呀。”
只好由姚睫来向李宝塔介绍情况。说清楚之后,城管队长惊喜地说:“这小姑娘真有本事,英语说得比上次抓到的那个卖抛饼的印度人还好。”
过了一会儿,李宝塔这个英国土鳖就坐着一辆黑出租,哆哆嗦嗦地来接人了。跟黑车司机讲价钱的工作,自然又落到了姚睫的头上。讲完这边的,她又掉过头来,帮助李宝塔和城管谈判。
城管队长挖着鼻孔说:“她这个情况,得罚两千。”
李宝塔说:“两千英磅吗?”
“不不。”城管队长说,“没那么多,而且你给英镑我们也没地儿报账去。两千人民币。”
李宝塔厚颜无耻地一摊手:“那也没有。公司还没有接到一单生意呢。”
城管队员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妈的,还有他这样的外资企业总裁,还有姚睫这样的外企雇员。这年头什么都在贬值,连“汉奸买办”都贬值了。
最后,还是老城管队长网开一面:“我们国家的政策,过去是优待俘虏,现在是鼓励外资——都没法儿难为你们,走吧走吧。”
然后又说好,让姚睫和李宝塔给他儿子补习英语,“争取考上对外经贸大学”。
从城管队出来,走在“大山子”那一片璀璨的街灯之下,姚睫的心情自然还是沮丧的,低头不停地踢一只空可乐瓶。李宝塔眨着一双无辜的蓝眼睛,跟着她。一扭脸,她突然看见他的嘴边有一抹浓重的黄色,大概是咖喱。他常在来广营的一家印度小餐馆吃晚饭,被叫过来的时候,恐怕连嘴都没来得及擦呢。
“姚睫……”李宝塔吞吞吐吐地说。看得出来,我为了给他干活儿而被抓进了城管队,这家伙很过意不去。许多人都说外国人没心肝儿,对人都是一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那其实不公平。外国穷人还是挺厚道的。各国劳动人民都是差不多的。
姚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的嘴。
“怎么啦?”李宝塔莫名其妙地问。
“李宝塔啊李宝塔,你怎么好像刚刚吃过屎一样?”
这个蠢乎乎的洋胖子抹抹嘴,看看手背,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继续安慰姚睫说:“你的工作很有成效嘛。”
“有屁成效。”姚睫说,“成效就是让人关了半天。幸亏我有暂住证,否则你就得到昌平的收容所接我去啦……”
“不不不。”李宝塔认真地说,“你发了几天传单,真的有客户给我们打电话啦。”
姚睫意外地说:“不会吧?”
“怎么不会?”李宝塔说,“要是没有用,怎么会有人天天这么干呢?”
“有活儿好,有活儿你就得给我涨工资了。”姚睫眉开眼笑地说。
没想到,李宝塔又皱起眉毛来:“可是我不想接……”
“为什么?”姚睫更加意外了。
“你发我们的传单,都是跟在一些房产广告的后面,所以找上门来的人,还以为我们是干家装设计的呢。我们是做商业设计的嘛,橱窗、展台、专卖店……我的理想是给香奈尔设计产品发布会,他们却让我和家装公司一起工作,这和我的理想不一样……”
面对这种典型的外国人的幼稚,姚睫的鼻子都快气歪了。这种时候,必须得由她来教训教训这个一根筋的蠢货了。她飞起一脚,踹到李宝塔的胖屁股上,踹得他原地跳起了两尺高。
“不要使用暴力嘛……”
“放屁!”姚睫对他尖厉地喊叫,“你真觉得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设计师吗?你觉得跟装修队一块儿干活儿很丢人吗?我告诉你说,被城管在众目睽睽之下抓走才丢人呢!你嫌丢人,我丢的那些人怎么说?”
“可是我从来没研究过家装啊,在英国那边的学校也没学过。”
“你的脑子是不是被足球流氓打傻了?没学过可以现学啊,学不会还可以蒙啊,慕名来找你这种洋垃圾的中国人最好骗了——而且你不是给宜家设计过样板间吗?那还不是一回事?”姚睫吼叫道,“我告诉你李宝塔,你要是再不开张,我只能走人了,你也只能回英国领救济金去啦。”
李宝塔悲壮地坚持:“可是我的理想明明是……”
“我现在的理想就是吃饱喝足有地儿睡觉。”姚睫拍拍他的胖脸,“等实现了这个理想之后,你再琢磨别的理想吧。”
在姚睫的威逼利诱之下,李宝塔放弃了搞橱窗设计的理想,转型成为一个“国际知名的家装设计师”。而在后来的连蒙带骗的工作过程中,不得不承认,他的转型还是挺成功的。尽管他会把人家的客厅设计成和展台的色调,把卧室弄成了服装店“打折专柜”的布局,他还总会浪费十平米以上的空余面积,但是很多客户对他都挺满意,因为姚睫强硬地告诉他们:
“这是伦敦最流行的家居理念了,如果您不懂得欣赏,我们爱莫能助。”
在“人傻钱多”的市场大环境下,他们的公司居然运营了起来,而且迅速就把地址搬到了东三环的繁华地带。刚开始总是给单个儿的住家画设计图,后来有些名气挺大的装修公司也来找他们合作了。毫无疑问,那些人看中的,无非是李宝塔那张英国农民的洋脸蛋儿,而姚睫也毫不留情地把价钱要得高高的。在此期间,她也给相关培训部门上够了“贡”,考下了零零碎碎的几个证,当上了一名真正意义上的设计师。
为了和公司的“国际品味”相称,她也起了一个艺名叫“凯丽”。
而这时候,就千万不能认为过过苦日子的英国土鳖都是厚道人了,他们一有机会就会变成面目可憎的资本家:尽管姚睫也算公司的“元老”了,但她独立完成的每一个项目,都要由李宝塔审定、冠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抽走大部分报酬。好在随着公司的规模越来越大,她当初入伙时和李宝塔说好的那百分之十的股份也越来越值钱。
再后来,就只剩下好运气了:等到李宝塔这个欧洲土鳖彻底实现了中国梦,被《时尚》杂志涂脂抹粉,登在封面上重磅推出的时候,姚睫果断地以高价卖掉了自己那部分股权,在望京开设了自己的独立工作室。她十八岁来北京上大学,至此,正好在这个城市呆了八年。
“就是这样喽。”姚睫摊摊手,结束了她那段“忆往昔峥嵘岁月稠”。那种轻松的语调已经很像一个天生认为自己能“成事儿”的杰出人士了。
“哦……一个挺经典的励志故事,买卖再做大点儿都能上中央电视台农业频道的‘教您致富’节目了……”我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有点不好意思看她似的。姚睫变成今天这副光彩照人的模样,固然有运气的成分,但苦也没少吃——我的家乡终于给了一个异乡姑娘以应有的回报。而在她像无数颗铜豌豆在北京蹦蹦跳跳的时候,我正在干嘛呢?对……我开了一个咖啡馆,几乎还是被前老婆逼的,并且这么做的唯一收获就是迅速证明自己不适合干那一行,因此当买卖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几乎没怎么挣巴就把店给卖了,关张大吉的时候甚至带着一种如愿以偿的心态……我适合干哪一行呢?竖着早已残疾的中指拉琴卖艺吗?
“我就知道你会讽刺我。”姚睫并未露出愠色,相反,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不过我早就说过,咱们的心态不一样,你在北京长大所以一肚子不合时宜,而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干点儿什么的——哪怕是一俗事儿……否则我来干嘛呀?”
“我没讽刺你——我是嫉妒你。”我说。但这却并没让我体会到“说了实话”的释然,反而被更深的疑惑感笼罩。能够事隔几年之后坐在一起回顾往事,我和姚睫说来也真是有缘分呀……但那仅仅是缘分吗?
“嫉妒什么呀,好好儿生活,干份儿自己喜欢的事儿,这不是你对我说过的么……现在咱们又见面了,多巧……”姚睫嗓音清脆地说,腔调倒是越来越软绵绵的了。
我却打断她,一句话脱口而出:“真是巧吗?”
“是巧呀。”
“你赚了钱之后买了我的咖啡馆——有那么巧吗?”
姚睫的眼睛闪了一下:“看你怎么理解了……其实……”
“你就直说吧,到底是巧还是——刻意的?”我的声调突然高起来,自己都没意识到。姚睫被我吓得一愣。
“你是不高兴我买了你的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