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肯定没有——我无能嘛不挣钱嘛当然得卖了,既然卖,谁买不是买呀?我只是想弄清一件事,我的店——怎么就被你买了?有那么巧么?”
姚睫盯了我一眼,垂下头:“是,我承认没那么巧。我……一直暗中观察你来着……”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像狼狗一样竖着耳朵说。
“刚开始碰见你的时候确实是巧合。”姚睫叹了口气,坦然道,“本来我一直都在忙……忙工作忙开公司,那段时间脑子里也没劲儿想别的,后来事情都上了正轨,我也有了时间在北京乱转,像你当年一样,这吃吃那儿吃吃……结果那天下午,就转到了这家茉莉咖啡馆门口。看见店名,我就预感到老板是你。后来果然看见你从店里走出来,跑到旁边拆迁的街上去看热闹……”
“然后呢?”
“然后你就掉沟里了。”
果然是这样。这么说我那天看见的“姚睫”是真的。我又问:“再然后呢?”
“然后我就开始跟踪你了……我跟着你到了医院,又知道你转到了疗养院。那期间我曾经过去看过你几次,有时见你坐在轮椅上发呆,有时见你跟护士耍贫嘴。”
“我怎么没看见过你……医生也没告诉过我。”
“我都躲在暗处。你知道,我以前也到那儿看过董太太,对那家医院的格局很熟悉。”她说,“而且后来,你的性格就越来越孤僻了,不太留意外界……有那么两次,我就隔着一片树荫看着你,你也没抬头。再往后,你就搬回家去了,窝在家里不出来,更不可能发现我在窗户外面看你……”
姚睫说得没错。我叹了口气,问:“然后你知道我的买卖出了问题,就出钱让欧阳艳过来接手?”
她点点头。我继续说:“那么再往后,董东风过来劝我拉琴,也是你请他帮的忙?他可不知道我会这一手。还有就是给我找活儿干的事儿了……请我去拉琴的两家饭店也是你帮忙联系的?”
问这些话的时候,我能听出自己的声音渐渐发颤。有什么按捺不住的东西正在迸裂出来。姚睫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再次点点头,面无表情:“那两家饭店,我给他们做过布展。”
我突然歪了下脑袋,斜眼撇着她,一字一顿、几乎称得上咬牙启齿地对她说:“你管得也太宽了。”
姚睫没说话。我又重复了一遍,但不如刚才那么有力了:“你管得也太宽了。”
她小声说:“我是为你好……”
“那你干嘛不直接把我养起来?”我终于吼叫了出来。叫声过后,我看看周围,发现咖啡馆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不知什么时候,欧阳艳已经识趣地走了出去。这让我既感到有恃无恐又感到破罐子可以破摔了——我的脑袋里晕乎乎地充满了莫名而来的委屈、愤懑和不甘,仿佛这些年过得不顺全是姚睫的责任似的。
我的嘴也停不住,已经藏匿了很长时间的尖酸刻薄的嘴脸终于毕现了出来:“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态……暗地里偷窥我,我有那么姿色诱人么?你大可直接提出要求,只要价码合适,我连脱衣舞都能给你表演——就像那什么电影来着?哦,《光猪六壮士》。不过我真觉得你性格有问题,姚睫,以前我怎么就没发现呢?你自己混好了我承认你能耐,你有本事,可你没必要再从我身上找乐趣吧?看到我这个操蛋样子你觉得特别爽是么?要是这样我恭喜你,你已经从里到外变成一个中国式的成功人士了……你们这种人最大的快乐就是目睹别人的不快乐,要是没有我们这种人衬托,没准你们都会空虚得自杀去。你是不是觉得施舍给我俩钱儿一个卖艺的机会,自己就特别高尚呀?那我可真得好好歌颂歌颂你——真他妈的高尚……”
面对我一连串语无伦次的叫喊,姚睫刚开始明显憋着,但最后也忍不住了。她像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样,脸鼓了一圈儿,眉头紧紧皱着:“你干嘛这么说我?我明明是想帮你的,真是……”
“狗咬吕洞宾对吧?”我说,“我就是那狗,可我就是爱咬人,毕生也不打算学习摇尾巴。”
她打断我胡搅蛮缠似的诘难,声调同样高了起来:“我是有原因的——没在你面前露面是有原因的!我觉得你的性格才有毛病呢!”
我反倒冷静下来:“我有什么毛病,愿闻其祥——其实都不用您说了,我知道我脑袋里有屎,医生都说过。”
“还不止那个……”姚睫气狠狠地咬了下牙,眼睛里闪出了报复性的光,这种表情就和她的桃儿脸很不相称了,“我一直就在琢磨,你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性格呢?你好像很善于自嘲,其实那不是真的自嘲,你只是不给别人剖析你的机会而已。还有你说过的那些,什么幼稚的个人英雄主义呀,不愿流俗追求常人追求的东西呀——那也只是你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要我说,你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自卑、没自信。你在干什么事儿之前都会觉得自己干不成,然后就在心里给自己编好一个体面的甚至是光彩夺目的借口。久而久之,你反而习惯了一种矛盾的心理定势,就是用失败来证明自己的不俗……甚乎于,你还会提前把自个儿给毁了……因为你害怕自己努力了之后还失败,所以你刚一开始就选择失败……你拉小提琴的事儿就是这样……”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气球被戳爆了。姚睫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我的左手中指又像阴天一样隐隐作痛起来。而关于这只手的事儿,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从未对任何亲昵的人提起过啊,包括我父母和b哥。
“你窥探隐私的手段可真多呀……”我虚弱地回嘴说,同时希望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但是就像我刚才一样,姚睫也已经煞不住了。她的语调反而慢下来,以极其认真的态度对我说:“那不是我打听到的,而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也许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但是你说了。记得么?在我那时住的‘前八家’的出租屋里,你以为我睡着了,就嘀嘀咕咕地对着我说了好多话,其中就包括你左手是怎么被废掉的事儿……”
我恍然大悟:没错儿,我就是那时候告诉的她。往事历历在目,我以为已经逃开了,但现在却再次狭路相逢。左手被废掉,还是我上高中时的事儿了,当时我刚参加完一个全国性的小提琴比赛,获得了青年组金奖。但那奖并没有让我高兴,反而把我架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上。所有教过我的老师都开始不再用国内孩子的标准来要求我,他们劝我不要自满,进而向更高的水平攀登。为了让我“确立新的目标”,我母亲走了个后门,把我塞进中央音乐学院的夏令营,和那些演奏西的大学生一起去了大连,和来访的“朱丽亚特”音乐学院的外国琴手交流。就是那次经历把我给毁了……刚开始我还是信心满满的,因为我的技巧并不比那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差,在很多场合上,我还年少轻狂地主动向他们“炫技”,比如用一半的时间演奏完一首难度极高的练习曲,而音准却不出任何差错。但让我失落的,是那些外国人并没有由衷地为我这个“神童”叫好,相反,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只会抽烟的猴子。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一个老教授专门把我叫到排练厅,让我观摩一个俄国年轻人的试奏:“你仔细听听,他的每一个音都和你不一样。”
记得那个俄国人曾经获得过柴可夫斯基音乐比赛的银奖(我曾经以为自己参加那个规格的比赛也是迟早的事,而且就是奔着金奖去的),而他当天拉的是一首非常简单的曲子“如歌的行板”。就是那次,我知道了音乐这玩艺儿,并不是一项熟能生巧的技术活儿。以前我也听过海费茨、帕尔曼等等大师无穷多个版本的演奏,但却只注意过技术方面的事情,这很正常,我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嘛,老师们也一直是侧重那方面教的。而那一次,我的的确确听出了“每一个音符里的不同”。
俄国青年在很多细微处的处理,都是我以前未曾想到的。他的手法不同于任何大师而又是那么……恰当。我承认我被惊呆了。
看到我的反应,“中央院”的那位老先生还认为我孺子可教呢。但事实上,我在震惊之后体会到的就是绝望。我在想:自己有可能达到这样的水平吗?答案是不可能。
就是那次可悲的“开窍”,让我沮丧到了极点。我真羡慕那些这辈子也解决不好技术问题的平庸之辈,因为他们不可能为了无法拉出玄妙的音符而自卑。在此之后,我重新听了那些已然烂熟于胸的国外演奏家的cd,越来越觉得自己受伤流淌出来的声音毫无生命力。客观地说,以“艺术的标准衡量”,我一直都在得意洋洋地制造狗屎。
人家才是真正的天才,而我注定只是一个匠人。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我甚而看到了自己作为琴手的悲观的前途:空有一身技巧也只能混在二流乐团的合奏声部里滥竽充数,就像我母亲一样。
而我又是多么热爱小提琴啊。如果不热爱,我怎么可能忍受十几年严酷、枯燥的琴童生涯呢?恰恰因为热爱,我开始恐惧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平庸。
这种恐惧让我神不守舍。而后来的事情,就是我和姚睫都知道的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高中生们被轰到操场上做操……第八套广播体操,再加几组身体素质训练……下面,我们来做一下俯卧撑好啦,男生二十个,女生十个,这对你们的胸部发育很有好处……
操场上响起一连串的鬼哭狼嚎,哈哈,那就是我。我用左手的中指支撑着身体,压了下去……就连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下的决心。我只是在想:就这样算啦,一劳永逸,废掉了也好,我可以不必为了那个高不可攀的境界而自寻烦恼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因为害怕自己在小提琴上成为一个平庸之辈,干脆毁掉了自己成为一个琴手的可能。长期以来,个中缘由只有我自己知道,而所有的老师、我母亲乃至我前老婆茉莉,都认为那是一次倒霉透顶的意外事件。
而现在,我面对这世界上唯一与我分享过这个秘密的人,心里却满是怨恨。这股怨恨又是从哪儿来的呢?要知道,仅仅几个小时以前,我还在潜意识中渴望见到她。而现在,我的心情就像个被扔在家里的孩子怨恨繁忙的母亲。
“我真后悔那时候鬼迷心窍对你说了这些……”我的鼻子几乎在发酸,克制这不让自己脱出哭腔来,“咱们本来就是两路人,咱们就不该……熟起来……”
我说完这句话,颓丧地靠到椅被上,看见姚睫像被电了一下,头发呼拉一颤。接着,两滴眼泪从她的眼角冒出来,顺着她的脸颊缓缓地往下滑。几年没见了,她的容貌也变了不少……那种孩子气的稚嫩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女人的光彩,眼睛里闪着近乎于坚定的光。可是在我眼里,她却还是那么像一枚桃儿。
“你算是说对了,咱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姚睫抹着眼睛说,“你这人,说到底就是一个自卑的人。因为自卑,你会主动选择失败,最后把自个儿给毁了……不光在开店上、拉琴上是这样,就连感情上……”
我心里的深处蓦地一颤,另一个意识却指使我继续与她互相中伤——为了阻止她说下去。很遗憾,我的嘴服从了后者,说出了那句话:
“甭跟我聊感情,这方面你还是小儿科——我劝你别跟我这儿搞什么心理分析了,现在大可抓紧时间去找董东风嘛……反正他现在已经孤家寡人。得知董太太的死讯以后,你是不是有一种如愿以偿的感觉?就像上中学的时候读到《简爱》的结尾时一样……”
随后,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姚睫把她面前的那杯茶泼到了我的脸上。我愣了好一会儿,疲倦地抹抹脸,再睁开眼时,她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