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他:“你是怎么发现的?难不成鼻子比中国人民警犬还灵?”
“那倒不用。”他说,“你没发现在包间里点饮料的时候,我那个妞儿一杯一杯地喝威士忌兑可乐,而你那位呢,始终捧着一杯热奶茶?”
“这个你都留意,你太适合当妇科大夫了。”
“我只是爱学习,初中的时候看过林巧稚大夫写的《妇科保健一百问》。”
记得那位痛经的姑娘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可真是个好人。”后来这事儿就成了b哥的笑柄,有事没事就揶揄我“真是个好人”。
“哎哎——”姚睫在对面叫我,“你怎么一人跟那儿乐啊?又憋什么坏呢?”
“没有,我面部神经紊乱了。”我看看手表,已经快两点了,便把话拽上正题,“前两天那事儿真是抱歉啊,我是挺想把你招进来的,可是现在你也看出来了吧,我是个无能之辈。”
她的脸阴了一下,随即转晴:“无所谓,这种事儿太多了。”
“都是裙带关系……”
“反正你们那破单位也没什么意思。”她短促地说。
“你能这么豁达,我就坦然了。”我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也有愧于你——你眼下要是手头紧,我可以……”
“咱俩还没熟到那个份儿上吧?”她尖刻地翻了个白眼。我登时更羞愧了,点上一颗烟,让烟雾遮住自己。
看见我不说话,姚睫忽然烦躁起来,挥挥手说:“走吧走吧。”看那样子,好像是我破坏了她的心情。结账的时候,我坚定地把钱塞给服务员,她也没再多说,挎上米老鼠背包径自出了门。
“你住附近么?我送你好了。”我立起领子追出去,哆哆嗦嗦地说。早春的夜真是冷啊,冷得像一盆清水。
“不用,我走回去就可以。”
“那怎么行,你这不是抽我脸么。”
“我想自己走走。”
“那我开着车在后面跟着你。”
“随便。”
她大踏步地走出铁栅栏门,穿过马路往东走。在我印象里,那个方向是“前八家”,中关村地区所剩无几的城中村之一。此处的特色是破烂儿多,方圆十几里的垃圾都先回收到那里,然后再分门别类地烧、扔、埋。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常看见一辆又一辆驼满废品的三轮车缓缓地蠕动,而在“前八家”租房子的学生和考研者则必须接受这样一个心理暗示:你们和垃圾是一类货色。但是当垃圾也有当垃圾的好处,“前八家”的房租比别处要便宜很多。
姚睫穿过宽阔的柏油马路,走向不知深浅的夜色,我则迅速开上车,掉了个头,慢慢地在她后面跟着。看到她踉跄了一下,我才意识到自己没开车灯,便赶紧打开来为她照亮。她的背影像电影里的人物一样亮了,书包上的米老鼠更是栩栩如生。
这时,她反而停下来,绕到我的车门旁说:“算了,我不回去了。”
“为什么?”
“我住的地方是个平房小院,回去得敲大门,把房东叫起来。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我隔壁的那个女孩,她已经考了第三年研究生了,还没考上,脾气特别不好,而且容易失眠,万一吵醒了她罪过可就大了。”
“那好吧,我们……”
“但我也不去你家。”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也没邀请你呀。”现在轮到我哧笑着“白”她一眼了,“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要我说,你就痛痛快快接受我的捐助,找个便宜点的宾馆好了。”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不是跟你较劲……是我不想睡觉。”
“还不想睡呢?”
“我也没辙。”她仰起脖子,看了看圆明园又高又黑的石墙,突然兴奋起来,“或者我们去圆明园好了。”
“这也太……”
“去吧去吧,我想受爱国主义教育。”
我几乎是被她生拉硬拽着下了车,又跑回“单向街”的那个院子。绕过已经关门的咖啡馆,再往黑暗的纵深处三拐两拐,就可以到达与圆明园相隔的那道矮墙了。我上大学的时候,学生们就常常趁夜从这里翻进去,到园子里去喝夜酒,看来这个好传统保持至今了。
“慢点走慢点走。”我气喘吁吁地跟着她。
“没事儿,这路我走过好几回,没坑。”
“我是怕踩着屎。”
但我们摸到矮墙底下,却发现它已经长高了。为了防止夜游的人,公园管理方又把它往上砌了半米多。凭我现在的身手,是无论如何也翻不上去了,更何况还带着一个女孩。不过姚睫并不气馁,她坚定地说:“前两天还听说有人从这儿溜进去呢。”
于是她东找找西找找,终于在矮墙底下发现了一个排水洞。先行者已经把洞里封的铁丝网卸掉了,大人可能费点劲,但十岁上下的小孩儿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钻过去。
“钻狗洞,钻狗洞。”她兴高采烈地说,“你屈尊一下。”
“没问题,还有人骂过鲁迅先生钻狗洞呢。”我接过她的米老鼠书包,看着她跪到地上,轻巧地往洞里爬,上半身迅速消失了。但没过几秒钟,墙那边传来叫苦声:
“坏啦。”
“怎么了?”
“兜儿里的东西太多,卡住了。”
我忍住笑,看见她棉外套的口袋鼓鼓囊囊的,恰好顶在了洞空的外沿。
“你别光看热闹,帮把手呀。”她隔墙喊着,墙这边的两只脚踢了踢地面,这景象真是奇妙极了。
“那我帮你把东西掏出来?”我说。
“不用了,你推我一下就好了。”
我弯下腰,看了看她的下半身,觉得在这种环境下去推一个姑娘的屁股,实在有点不合适。更何况这个屁股很圆,在牛仔裤里紧绷绷的。于是我一只手搭在她的胯上,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腿,说:“我说一二三,咱们一块儿使劲好不好?”
“快点快点。”
“一,二,三——”我喊着,却没有推她,因为在这种姿势下,不推屁股是全然使不上劲的。但她受了我的鼓舞,憋足了劲儿一挣巴,却也成功地破洞而出了。
然后,她从那边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透过洞对我说:“该你了。”
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个重大的考验,我的体格比她宽很多,按照青年的标准已然是个胖子了,想爬进去实在有点不切实际。但我想到一个好办法:豁出这身衣服不要了,仰面躺在地上,脑袋对准洞口同时两腿乱蹬,用特种兵过铁丝网的姿势钻了进去。
初极狭,能通人,但随即豁然开朗,我望到了园子里的天空、树影、桃儿一样的月亮,以及月亮般明媚的桃儿脸。姚睫还用妇产科大夫的术语鼓励我:“吸气,吸气——使劲儿——”
而我双手卡在洞里动弹不得时,她还以掌做刀,在我的脖子上挥了个“斩首”的动作,法国大革命里的“雅各宾派”就是这么覆灭的。但经过我的不懈努力,终于成功地钻了过来;代价也可谓惨重:裤子都被划了一个大口子。
“图什么呀,图什么呀。”我抖落着土抱怨道。
“图这个。”她转过身去,挥斥方遒地甩了一下胳膊。啊,真是太神奇了,她的动作就像展开了一幅画卷,园子里的景色原先仿佛都是不存在的,一挥之下,就被从虚空中带了出来:湖水、残垣、远处依稀可见的小山……
此情此景让我沉默不语。我只好跟着她,在月光下往园子的深处走去。饶是黑夜,小径上的鹅卵石也闪闪发亮的。春天真是要来了,尽管树上还没有一片叶子,风的故乡还是北方再北方的西伯利亚,但我已经从干燥的土里闻道了开春的味道。只一丝,但足矣,我在这夜里并不感到冷。池塘里的冰正在融化,破冰之声惊起树林里的飞鸟。
那天在公园里,我和姚睫长时间地没有说话。我们只是顺着小径,在古迹里疾走着,我能看到她嘴里和头顶蒸腾而出的热气,还能听到她清晰的喘气声,而她一定也可以看到、听到我。我们就像熟识已久的老夫老妻,虽默默无声,但却什么都不用说了。
直到累得腿都快抽筋了,姚睫才说:“坐一下好了。”而这个时候,东方既白,月亮已经像兑了水一样越来越淡了。
我挨着她坐在长凳上,抽上一颗烟,平心静气地放松了一会儿,这才鼓起说话的欲望:“过去的皇上真爽,一个人在这么大的园子里可着劲儿地浪。咱们也算当了把皇上吧。”
姚睫笑着说:“皇上都是白天来,你这样的,顶多是巡夜的太监。”
“那你呢?思春的格格还是苦命宫女?”
“无论格格宫女,我都是清白的——你是太监嘛。”
这话几乎像是勾引了。我想,我完全可以搂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脸扯过来,亲一口,然后说:“手术没做干净,奴才尚存一卵。”但我看了看她釉质般光滑的脸,又看了看她在晨光中脖子上逐渐显现的绒毛,还是作罢了。究竟为什么呢?我不是那样的人啊。但事后再回忆起那时的场景,我竟然忘了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了。
也许我想的是:太监就太监吧,奴才认了。奴才本是个纯良之人。
也许我什么都没想,是外部环境打断了我的歹意。记得天空的一角逐渐透明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声音从远方传过来了。竟然是有人在拉小提琴,技术还不错呢,拉的是《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协奏曲》的独奏片断——倒退几十年,能把这支曲子从头到尾拉下来的人,都可以被直接招进专业团体。在空旷的黎明,琴声很有韧劲儿,同时又无比婉转,从方向上分辨,是从“大水法”那边传过来的。
怎么会有人在黎明时分到这里来拉琴呢?看来睡不着的人可真多啊。或者,那琴声实际上来自于我的幻听?我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学琴的事儿来。我母亲乐团的同事都说,我的手指先天比一般孩子长,听觉也灵敏,最适合拉小提琴了。但是苦练了十年,挨了无数顿暴揍,好歹磨出来的一点童子功还是被废掉了。作为一个常年在合奏声部被“大拨儿轰”的琴手,我母亲本来就很失落,而我的半途而废则让她的懊丧达到了顶点。记得那天,她和我父亲彻底放弃了把我培养成“一个艺术家”的希望,她把我的琴装进盒子里,踩着凳子放上大衣柜的顶端。放好之后,她忽然扭过头来,居高临下地对我说了一句:
“你这辈子都干不成什么事儿。”
还真是被她言中了。在我看来,她那句话并不是一句抱怨,而是一句预言,一句诅咒。此后,那把琴就一直被放在那里,仅仅拿出来过少数几次,而每次再拉,心情都会特别灰暗。我前老婆和我谈恋爱的时候,听说我学过琴,好多次要求我为她奏上一曲,但都被我坚定地拒绝了。
“我现在能拉的,只是一泡屎了。”我这么说。
圆明园里的琴声转入了慢板部分,哀伤,沉静,底蕴十足。即使隔得这么远,每一个细微处都丝丝入耳。那孙子一定有一把颇为名贵的好琴。而细听了一会儿,我更怀疑这是自己的幻听了,因为他拉得太好了,无论是情绪和技术都无懈可击,几乎比我在cd里听过的海飞茨的版本还好。学过琴的人都知道,完美的演奏只存在于乐手的脑袋里。
我想用手指捅捅身边的姚睫,问她是否听到了琴声。但看到她屏息凝神的样子,心想还是算了。也许她和我一样,也在幻听呢?那样的话,要是我“点醒”了她,远方的琴声会不会就此消失了呢?
我们就这么傻呼呼地坐到了天色大亮。像被太阳照化了的雪人,姚睫先打了个哈欠,露出如愿以偿的表情,说:“困了。”
琴声戛然而止。我看看表,公园已经快要开门了。半个小时后,晨练的老人纷纷入园,开始舞剑、跳舞、合唱《歌唱祖国》,我们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了出去。
“买票了么你们?”一个管理员狐疑地看着我们。
“刚扔了,犯法么?”我反问他。
连接上地和中关村两处的干道上,由北向南的车辆正在排队。又是一个声势浩大的工作日。我们绕了一公里路,在路边找到了车,我把姚睫送到了“前八家”的一个巷子口。一条黄狗蹲在“驴肉火烧”铺子的门口,等着早上的第一轮剩饭。
“那我回去了。”
“走吧走吧。”我揉着眼睛,向她挥手。
她走了两步,我又摇下窗户叫她:“东西掉了。”
坐车的时候,她那鼓鼓囊囊的棉衣口袋裂开了嘴,露出一只手套和一本书。手套被线牵着,在她脚踝的上方晃来晃去,书则敞着肚皮,躺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一夜没睡,谁都不免丢盔卸甲的。
我扫了一眼那书的封面,好像叫《诗歌,自由的边缘》——或者《自由,诗歌的边缘》?总之是几个玄而又玄的词儿的排列组合。北大东门外的“万圣书园”总摆满了这类书,乍一看永远似曾相识,看完后又根本记不住。
“够学术的你,想考中文系的研究生呀?”我笑着问她。
她瘪了瘪嘴,迅速从我手里把书抽走,揣进口袋里,然后弯着眼睛对我说:“你是好人。”
自从第一次见面,她一直用标准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的普通话与我交谈,因此这句四川话的感叹,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直到她一颠一颠地消失在巷子里,我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你是好人”。这是《围城》里苏州小寡妇挑逗李梅亭教授的台词,又让又让我回忆起自己在b哥那儿留下的笑柄。总之我一晚上没睡觉,换来了这样一句好评语。
我把车开到清华南门外的一家兼卖早点的饭馆,伙同一群上班族吃了碗馄饨,又啃了一张鸡蛋饼,然后趴在桌儿上眯了会儿。早高峰过去之后,我才回家去,一觉睡到了中午十二点,什么也没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