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你是谁的城:恋恋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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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短信(1)

那天夜里十二点多,我已经窝在床上快睡着了,姚睫才给我回了短信。我绝没什么可抱怨的,对于一个陌生的骚扰信息,她能回过来,就已经够仁至义尽的了。或者说,她也真够穷极无聊的。

自然,她的回话是:你是谁?

我想了想,回给她:我是谁不重要,但是我知道你的心情不太好。

她说:你管我心情好不好呢。

我说:因为我的心情好极了,所以特别希望关心别人。

她说:你有病吧。

我认为她说得有道理,就不好意思再“逗”下去了。我记得有一部欧洲电影,那里面有一个讲文化史的老教授,爱上了他的女学生,却又自卑于自己苍老的面孔,于是便用匿名短信骚扰她,进而与她交谈。像西方电影里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这个老教授也是一个精神有点分裂的家伙,他隐瞒身份向女学生倾诉的时候,对自己的学术思想,乃至他这个人都破口大骂。没想到这样一来,女学生反而喜欢上了这个“陌生人”,两个人就在电波信号里谈起哲学来了。老教授的风趣、学识深深地吸引了女孩,但显而易见,他本人却陷入了感情的悖论之中:女孩是如此厌恶“他”,而“他”却又必须以自我谩骂来博取对方的好感。最后,他看见女孩和一个年貌相配的小伙子走在了一起,只好悄然身退。他骗女孩说,自己决定自杀,已经服了药,马上就快要死了。他祝她与恋人甜蜜、幸福,又道歉说,自己只想静静地离开,不想让世界上多一个“认识自己”的人——那会增加本已沉重的世界的“重量”。

而这个时候,电影情节走上了极端戏剧化的路子:女孩为了“未曾谋面的知心人”拒绝了男友的求婚,飞奔上了街头。面对一辆偶尔经过的救护车,她情难自禁,泪流满面,而此时此刻,老教授也在咖啡馆的靠窗座位看到了这一幕。他从没想到,女孩爱的正是“他”,巨大的幸福感席卷而来,不光冲晕了他的大脑,也给了他本已脆弱的心血管系统最后一击——恰恰是站起身来,与女孩对视的那一瞬间,老教授一头栽倒在地上……

那部电影的画面像油画一样浓墨重彩,布局考究,女演员长得颇有老牌影星索非亚-罗兰的神韵。记得看完它之后,我还欣慰地给一本电影杂志写过影评:欧洲导演也学着煽情了,这种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是多么难能可贵。而比起这部“全球通时代”的、忘年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们中国的编剧就像一群毫无心机的直肠子。在一部大陆投资,港星云集的片子里,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香港的司机,和一个深圳的按摩女用手机聊了起来,男的骗女的说,他是一个赛车手,女的骗男的说,她是一个钢琴家。后来,两个劳动人民终于意识到说谎话是不对的,便抛开面具,坦诚相见,过上了“咱老百姓的好日子”。

此时此刻,我打定主意不再和姚睫“说话”,并不是害怕我们一旦建立了“关系”,情节的发展就会像国产片一样傻。我的想法是:任何试图将电影里的情节搬进现实的企图,都是幼稚、愚蠢的。哪怕模仿的是一部马丁-斯科塞斯执导的大师之作。这样的冲动只属于喝一大瓶可乐、吃一大桶炸鸡也没有心理负担的毛头小子,而我已经腹部鼓得买条时髦点的裤子都不容易了。说到底,我莫名其妙地给一个长得像桃儿的姑娘发短信,这个行为已经有点“人到中年内分泌紊乱”的前兆了。

于是我驼着背到卫生间刷牙,洗澡,从抽屉里翻出一瓶过期香水往被窝里喷了喷,准备睡个好觉。“咱们这个岁数的人,也就图个吃得香睡得着了”,这是很多朋友的感慨,透着一股丰衣足食的颓丧劲儿。但刚把一本“催眠专用”的老作家的小说扔到床头柜,顺手关了台灯,我的手机却像鬼火一样亮了起来。蓝屏的。

我看了一眼那条信息,是姚睫发过来的:你挨了骂,就生气啦?

我只好回过去:没生气。谢谢你提醒我有病,我就是有病。

她说:我看你是生气了。

真没生气,我说,应该生气的是你;而且咱们别说车轱辘话了好么,晚了,歇吧。

几分钟之内,她没有音信。我将信将疑地钻到被子里,刚一闭眼,短信又来了。

这次她问我:你怎么这么早就睡觉了?

早么?我说,如果你身在美国的白天,那我告诉你,现在是中国的夜里,全国人民基本上都睡了。

她说:那我们当一把美国人好不好——在中国的夜晚不睡觉?

我耐下性子发了长信:咱们学校有个老师,在911之后的那天写了篇文章,叫《今夜我们都是美国人》,透着一股酸溜溜的贱气。他他妈想当美国人,美国人也得看得上丫的呀。无论是空间、时间还是政治身份上,我都不想当美国人。

她说:你引申那么多干嘛?我只是找不到人说话。

我说:你想说话吗?那你现在敢出来说吗?

她说:我已经在外面了,你过来吧。

我愣了一会儿:我劝你有点儿警惕性——我要是流氓呢?

是流氓也能抓着你,她回道,师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看来姚睫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或者说,她有点儿小小的特异功能。许多女孩的“聪明”和直觉都是交织在一起的,没来由的一个念头,却总能猜到事物的本质。我想起自己的前老婆,她过去也有这种神奇的小本领,我信口编的瞎话,她总能一闪念就揭露。但这个能力却让她困扰,因为她从小坚信,了不起的人都是头脑清楚、逻辑严密的,人在生活中最宝贵的两个精神,一是勤奋,二就是理性。而依赖直觉的女人都是弱者。她刻意不相信自己的直觉,并且极力把直觉从脑袋里面剔除了出去;再后来,她又理性地把我也剔除了出去。

而现在,我仿佛看见一只桃儿正坐在灯火阑珊处,咧嘴得意地笑着。

我叹了口气,起身穿上衣服出门。我居住的公主坟一带,到中关村距离十多公里,晚上开车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我在“哨兵庄严,不容侵犯”的告示牌下左转,从海军某部机关大院的西门拐上了三环路。夜间的干道灯光璀璨,空旷得让驾车者不好意思;中央电视塔在八一湖的上方一闪一灭,熬着夜向全国失眠的人输送主流价值观;两个富家子开着改装过的“斯巴鲁”轿车声势浩大地从后面超上来,转眼之间绝尘而去。

因为一路上没怎么踩过刹车,我二十分钟之后就开到了圆明园东门附近。在路边随便停了车,我走进一扇漆黑、纵深、看起来极其荒凉的铁栅栏门。此时,我仍然感慨着此行的荒唐,同时还有奇妙——如果睡觉之前关了手机,我就不会和姚睫聊起来,也不会轻而易举地被她叫出来了。而眼下,我的任务应该是劝这个姑娘回到住处去,并讲上几句“早睡早起身体好”的道理。

干燥的土路被我踩得吱吱作响,距离今年冬天的唯一一场雪,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河北某些县市正在承受旱灾,但报纸上说,当地人民“有信心保证冬小麦的丰收”。光秃秃的树枝在头顶纵横八方地伸展着,像什么生物的手臂,又构成了一张网,看着让人心悸。这景色完全可以搬进一部恐怖片里,但是我的心情却极不相称地爽朗,时不常地想笑。

沿着小径拐几个弯,就是一处被称为“单向街”的所在了。这里其实是一家兼营咖啡馆的书店,借了圆明园的景,搞得很有氛围。我有好几个“干文化行业”的朋友都很热衷在这儿办活动,有一次还邀请我主讲;那天我的身份是“口述历史学家”,向一些懵懂的小姑娘小伙子解释什么叫“板儿带”、“军刺”和“圈子”,借此帮助他们看懂《阳光灿烂的日子》这部电影。讲完之后,他们把我归入了在七十年代度过青春期的那茬儿人,我抗议说,生不逢时,我连八三年严打也没赶上——当时我还在上小学,来不及施展身手。但一个小孩儿尖刻地说:“那你就有资格认为自己还年轻吗?在我眼里,你和那些六零后一样,都可以被归入叔叔辈儿了。”

那句话弄得我非常沮丧。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被迫承认自己已经老了,也承认自己曾经浪费了过于漫长的岁月。

咖啡馆的灯昏黄地亮着,把小小的一片夜色映得很温暖。毫无意外,房间里的音响放着小野丽莎的音乐。我在靠墙的书架上看见了那张桃儿一样的脸,她正趴在桌上,下巴压着手背,直愣愣地盯着一杯柠檬茶。

“你是不是失眠了?”我用熟人的抱怨口吻和她打招呼,“持续性的还是周期性的?”

“我不失眠。”她说,“我睡得香着呢,即使在火车上也想睡就能睡。我只是睡得晚。”

“刚毕业的人都这样——我上学那会儿也是。那时候宿舍里还没有电脑,但也有的玩儿,几个男生打牌能打一宿。”我拉出椅子落座,旋即换上过来人的口吻,“不过我还是劝你调整一下生物钟,晚睡对身体不好,尤其是女孩儿,特别损害皮肤——你不希望二十五岁之前就开始化妆吧?”

她隔着桌子,用手指虚晃着“点”我:“那你还出来,你那么会养生。”

“夜黑狼多,我不忍心把一‘果儿’独自扔在开春的夜里。”我说,“纯粹是出于责任感。”

姚睫“哈哈”笑了一声,然后我们冷了几秒钟的场。她的眼睛并不大,但是很黑,睫毛又长又亮,随便一瞥也有注视的效果。吮了一口冰茶之后,她忽然饶有兴味地问我:

“你说,你要万一没来,现在又没车了,我只能徒步走回去——如果真碰上流氓怎么办?”

“我有个好办法。”

“什么?”

“《静静的顿河》你看过么?那里面的女主人公阿克尼西娅也碰上过流氓,结果一句话就让对方收了歹心。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么?她说——”

“我有淋病。”我们两个一起说出了那句台词,语调斩钉截铁。随后,姚睫开始大笑,笑得两手直攥拳头,浑身颤颤巍巍的。隔桌的一个长发汉子警觉地扭过脸来,看了她好几眼。

“现在的年轻人也这么爱好文化经典,我很欣慰。”我笑着点上一颗烟,又示意服务员随便拿杯饮料过来,“好好学,有前途,我就是因为有文化才混成现在这操蛋样子……”

“我觉得你过得挺好的呀,瞧你那肚子,鼓得跟妊娠似的。”

“现如今,这种肚子已经是劳动人民的特征了。中产阶级的形象,得是呲着一嘴白牙在海滩上跑步——我们那拨儿同学,从政的有好几个都是处级干部了,经商的同学更了不起,已经阔得随时能把当官的同学举报进监狱了,就我没出息,三十多的人了还住着父母的房子,老婆也跑了,吃了上顿没下顿,汽油一涨价就在网上骂‘fuck gay委’……”

“停啊。”她白了我一眼,“我最不爱跟你们这么大岁数的人聊天,原因就是男的也一律像怨妇。”

“好好,那咱们继续聊淋病的事儿吧。”

“呸。”她又咯咯笑了起来。

我看着她的脸,心想,现在的年轻女孩真是开朗,已经开朗到了浑不吝的地步。你越是故意跟她们说下流话,她们反而兴致越高。当然,这个姿态也许包含着莫大的智慧:她们明白“一切口淫犯都不是实干家”的真理。随后,我又瞥瞥她面前杯子里飘浮着的冰块,进而起了这样一个念头:她不在经期,所以情绪才会好转得这么快。在麦当劳,我明明看见她正在抹眼泪呢。假如是“量多的日子里”,她眼中的世界就会灰暗得多了吧。

这个岁数的人就是好,非常容易不高兴,也非常容易没头脑,世界观基本上取决于内分泌。

而杯子里的冰块还让我回忆起另一则趣事。我的前老婆刚跟我离婚那阵,b哥也刚刚晋身在我们国家被仇视的那个阶层,为了让我明白“路边的野花随便采”的道理,他开着新买的“捷豹”汽车,拉着我到工体附近的夜店去鬼混。但我很快看出来,他号称替我散心,实际上却是自己猎艳。有一天晚上,他到舞池里遛了一圈儿,往包间招来了两位据说是“学舞蹈”的女孩,其中一个倒是条儿很顺,而另外一个却圆滚滚的——她自己解释说“是跳民族舞的”。出乎意料,b哥那天却把身材好的让给了我,自己却猛攻那个胖妞儿,还恭维她“是个冬暖夏凉的小宝贝”。我很诧异这厮为什么如此谦让,到了后半夜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很走运,两个女孩都不是“放不开的人”,b哥提出“太吵”之后,她们爽快地答应跟我们到宾馆“慢慢增进了解”。我自然拉着个儿高腿长的那位进了屋,但刚一关门,她就抱歉地说:

“不好意思,我大姨妈来了。”

无可奈何,我只好把床让给她,自己坐在沙发上给她讲故事。快天亮的时候,她忽然疼得受不了了,我又跑出去给她买了盒止疼药。

b哥则肥瘦不挑地奋战了一晚上。次日中午,我们两个黑眼圈总结工作,我破口大骂,而他却无耻地对我笑道:“你这人就是不会观察生活,连人家来没来事儿都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