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的揶揄,姚睫在那边“切”了一声,听起来有自卫的意思。许多刚离开院校的学生都容不得别人说母校不好,这我也能理解。电话里的杂音响了两声,大概是她找了个什么地方坐舒服了,然后说:“骗钱怎么了,反正也没骗我的。而且我喜欢电影。”
我想说:上次见面,你不还喜欢文学呢么,怎么这么快就改电影了。但一想,她肯定会说:所有文化艺术不都是相通的吗?于是,我说:“多个爱好是好事,不空虚。”
“我才不是因为空虚呢——我充实得很。”
“真让人羡慕。”
“那聊聊电影吧。”她忽然换上一种认真的口吻,“说说你的感想。”
那副课堂讨论的架势让我又不禁想笑。也许她的课听得真是很投入,到现在还意犹未尽呢。我问她:“聊什么呀?”
她说了一个以晦涩著称的台湾导演:“我最近正在看他的片子,你看过么?”
“看过。”我说,“不过从来没看完过。”
她失望地“哦”了一声:“那你喜欢看什么呀?说说你印象里最深的一部片子也行。”
我从脑子里找了找,然后说:“《勇敢的心》,梅尔-吉普森演的。”
“不会吧?”她仿佛发现了什么珍稀动物一般,“怎么会有人喜欢看好莱坞的片子。”
“你的话应该是:怎么会有人承认自己喜欢看好莱坞的片子——吧?”我说,“好莱坞每年拍那么多电影,要是没人喜欢看,早他妈的倒闭了。”
“那你说说,《勇敢的心》好在哪儿啊?”
“你等会儿。”
我走进路边一家门脸很小的俄式餐厅,一手夹着电话,一手翻开菜单,对服务员指了指红菜汤和肉饼配土豆条,然后又从书包里拿出耳机来,插在电话上。解放了双手之后,我得以一边比划着,一边和姚睫“探讨”。因为被她认真的态度所感染,我的语调也激动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惹得其他顾客纷纷好奇地看我。在他们眼里,我的对面也许坐了一个隐身人,而只有我能够看见她、听见她。那副样子真是见了鬼了。
面对姚睫说我“被美国主流价值观蒙骗”的批评,我回应说:“我还没那么幼稚,看得出来他们丫的想宣传什么。当梅尔-吉普森扮演的威廉-华莱士像一个美国大兵一样吼叫出‘自由’这两个字的时候,我也有短暂的错乱感。但是这不妨碍我对整部电影的喜欢。”
她说:“那你到底喜欢它什么呀?”
我犹豫了一下:“英雄主义吧……就是弱小者执意对抗强大敌人的那种坚决……”
我说得很不好意思,但正像我担心的那样,她果然“噗”地一声笑了:“这么说,你也喜欢看咱们国家的革命战争影片了?”
“那又怎么了?”我有点不快,但仍坚持着说完,“小时候看《董存瑞》和《英雄儿女》的时候,我也热泪盈眶。后来不爱看那些片子了,完全是因为拍摄手法的落后……我们这代人,多少有点英雄主义,甭管是个人英雄主义还是革命英雄主义,就爱看螳臂当车,就爱看蚍蜉撼树——但像《凯旋在子夜》我就不爱看了,因为那时候中国比越南强大,再怎么悲壮也是恃强凌弱,没什么英雄的……”
这样的论调给了姚睫机会。她开始居高临下地说我不仅“幼稚”,而且“意淫”,还说我这样的人“太好骗了”;除此之外,她接着又讲了许多云山雾罩的话,一听就是从课堂和“学术著作”上硬扒下来的。举个例子,她非要把“看电影”说成“观影”,把“字面”说成“文本”,此外还有“后现代、后殖民、后消费”等等“主义”的名头,这些都让我心生了反感。
然后,我们就吵了起来。她攻击我“幼稚”,我也用同样的词反击她。她说我是一个“没头脑”,我说:“那也比‘假装不高兴’强。”最后我急了,仗着自己能说脏话,索性开骂。那一瞬间,我感觉电话的另一头并不是一个桃儿似的姑娘,而是自己素来讨厌的人的集合:
“装什么逼呀——你们?装什么大丫挺呀?”
听到我这个口风,姚睫就停止了滔滔不绝。电话那边的她一定有点吃惊。过了几秒钟,她才重新开口,嗓子都走音了:
“去你妈的!你他妈的就是一个流氓,而且还是一个土流氓!”
我本来想说“听到你能说人话我很欣慰”,但这时她已经挂了电话,把我留在“嘟、嘟”的声音里。我挤眉弄眼的表情立刻僵住了,挥舞不停的双手也悬在了空中。旁边的顾客纷纷以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我,他们一定认为我的特异功能突然消失了,看不见隐身人了。
随后,我就懊悔了起来。姚睫只是一个学了点子新词儿,想要找个人显摆显摆的小姑娘。归根结底,她不过是渴望变得深刻点,渴望显得和同龄人不太一样,我又何必跟她较真呢?而且还骂人,这太不好了。我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跟一个孩子执气,说来真有点丢人,她评价我“幼稚”,还真是说对了。
伴随着自我批评,我低头打量饭桌上的食物。端上来许久,红菜汤都凉了,碟子的边缘结着油渣。我叹了口气,拿起刀叉,努力填饱自己,整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此后的两天,我连再看去看一部电影的心思都没有了,整日就在街上晃悠。好容易熬到回去的日子,大轿子车把我们送往火车站,经过一家“哈尔滨特产”商店的时候,我连蹦带跳地让司机停车,下去买了一口袋红肠,又到旁边的超市拎了瓶伏特加。
“你要是单身汉的话,没必要买那么多。”蓝眼睛少妇劝我,“红肠两天吃不完就干了。”
“没事儿,我朋友多。”我凄凉地说。
那些红肠,我足足吃了一个星期也没吃完。头两天,我把它们放在冰箱里,但是后来一检查,许多根已经抽巴了,皱纹越来越深。本着不糟践东西的原则,我只好自己吃它们,每天中午一根,晚上一根,配上自己拌的蔬菜沙拉或者黄瓜蘸酱,吃得胃里直冒酸水。这期间,有几个文化诈骗犯找到b哥,怂恿他投资一部小剧场话剧,b哥过来找我商量这事儿,没说几句马流氓就来了,于是局面又变成了打牌。到了晚上,b哥拉开冰箱找吃的,看见那些红肠,自然要啃,我立刻蹦起来拦住:
“别吃,我舍不得。”
他奇怪地问我:“你脑子里进什么了?”
“那是我给别人带的,就那么两根了,你都吃了我怎么送人啊?”
“瞧你那抠门样儿,我回头请你吃‘唐宫’海鲜好不好?”
我义正词严地回答他:“别以为就你有俩钱——咱们直接去‘唐宫’吧,我请。你要敢抢账单,我就跟你绝交。”
我固执地把他们拉到百石桥附近的那家饭店,点了石斑鱼、象拔蚌和高汤辽参,喝了几瓶啤酒之后,b哥的痛风果然发作了。他龇牙咧嘴地脱鞋、脱袜子,把光着的脚盘到椅子上,服务员过来刚要说什么,他就让人家看自己的脚:
“都肿成这样了。”
我和马流氓都笑话他真是合格的河南农民,“挣多少钱没用,天生烩面的命”。但到了结帐的时候,我又丢了一回人:因为有个菜的价签后面少看了个“0”,身上的现钱还差了好几百。更惨的是,前一阵我那辆破车大修,刚刚把卡里的一点积蓄也花完了。b哥露出如愿以偿的表情,眼看就要打开他那只农民企业家风格的手包了,我则坚决不给他这种机会,一把揪住马流氓的脖领子,让他把拖欠我的两期稿费交出来。
b哥说:“你是不是在家呆的时间太长了,憋出强迫症来了?”
“强迫症就强迫症,总比你这种穷人乍富的心理健康点。”我恶狠狠地说。
而这一切的起因,竟然是两根皱巴巴的红肠。现在它们还躺在冰箱里,好像两橛风干了的大便。不愧是b哥,他转了转眼珠子,问我: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放你娘的屁。”
“这么粗俗的口风,更说明你谈恋爱了。”他坏笑着,连脚都好像不疼了,“还记得圣女果的故事吗?”
那还是我上本科时,刚跟我前老婆好上时的事情呢。当时刚流行起一个坏风气,就是男生要给心仪的女孩买奇形怪状的水果吃,我揣着月底仅存的二十多块钱生活费,在人大东门对面“当代商场”的地下超市转啊转,什么火龙果、蛇果、奇异果,一律都只够买半个的,后来在蔬菜专柜发现有一种叫“圣女果”的东西便宜一些,我大喜,买了两盒带回宿舍。那个时候,b哥是一个比我还要土鳖的土鳖,他看到这种东西,惊奇地大叫:“好像一些乳头呀。”还捏起一个,放到灯下照:“莫言是有个小说《透明的红乳头》吧?”当天晚上,饶是我把“圣女果”藏在了枕头底下,还是被他偷偷拿出来,一口一个,通通干掉了。次日我自然要跟他拼命,而他也在抱怨上当受骗了:
“不就是他娘的小一点的西红柿嘛。”
那件事情的结局,是我和b哥到“学一”食堂买了五个真正的西红柿,红光满面地跑到我前老婆的宿舍下面,把她叫下来,送给她吃。我还说:“报纸上都说了,吃这个东西对前列腺好。”
那个时候,我的前老婆是一个多好的姑娘啊,她高兴地接受了我们的西红柿,还和我们并排坐在楼下的花坛上,一人一个啃得不亦乐乎。b哥在看过往的姑娘,我在看我的前老婆,我的前老婆则仍然在认真地阅读一本《英语专业八级词汇大全》。
“西红柿怎么说?”她突然问我。
“potato。”我说。
“那是土豆。”我的前老婆咯咯地笑起来,“你故意的吧?”
而我很惭愧,我确实以为那个词就是西红柿。自从考上大学,我就没再看过英语了,高中背的那点儿早忘得一干二净。记得我在大学时期唯一一次对英语的活学活用,就是她穿了件“ck”牌的衣服,我便用水笔在t恤衫上写了大大的“fu”两个字母,和她并排走着,招摇过市。
但惭愧随即转为骄傲:作为一个公认不学无术的家伙,能够追上这样一个眼睛闪闪发亮、腰细腿长的外院女生,这不还是说明我很有价值嘛。
而现在,b哥以嘲笑清纯少男的口吻说我“谈恋爱了”,我心里居然又冒出一分得意。而且像小时候在作文里写“少先队员遂成好事”的心情一样,“心里甜丝丝的”。一贫如洗地回到家里,我又看了看那两根大便似的红肠,然后窝到沙发上,很有耐心地给姚睫打电话。
连拨了两次,都是响过十几声之后,一个李瑞英似的女声跳出来告诉我: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拨到第三回,直接被挂掉了。
这自然让我很失落,懊丧地把手机扔到一边,伸着脖子,兀自发了很久的楞。难道她已经不想搭理我了?不应该呀,她不像那么容易生气和记仇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