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自己心中盖一座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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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勇敢的人死于伤心(2)

波拉尼奥笔下众多的流亡者没有一个是聂鲁达那样风风光光的。流亡是内心的事,一个吞下去的动作,是面对万丈深渊时喉头的一声哽咽。流亡者对缺席比对在场更加敏感,他们总在观察,寻找倾听和倾吐的合适对象。《毛毛虫》写两个远离家乡的人的相遇,在开口对话之前彼此都注意到对方很长时间,一个在书店里翻书,另一个坐在书店外的长凳上独自望着天空。他们交谈起来,“‘毛毛虫’从来不跟人争论,也不表示看法……只是倾听,存在心里,或许也仅仅是倾听。”他们的距离从未缩短到称兄道弟,彼此都知道,对方只是人生过客而已。结局没有意外,“毛毛虫”悄无声息地搬走了,“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平淡如此,读来还是有点惆怅。

这些故事里都少不了书,少不了写作与诗歌。波拉尼奥喜欢玩味一个被迫丧失稳定的人,文艺在他的生活里还能起怎样的作用?阿连德政权被颠覆后,智利军警前来搜查聂鲁达的寓所,诗人说:“看吧,你们在这儿就怕一样危险品——诗!”颇有几分李白命高力士脱靴的豪气。然而这种豪气是虚的,出自聂鲁达天真狂傲的秉性,“看尔等鼠辈,与我何加焉?”不按世界本来的样子去看世界,固然豪情满怀,不失可爱,但由于入得真实太少,其实境界不高。波拉尼奥描写的文人则处在另一个极端,他们都被真实的人生摧折得落落寡合,离“豪气”二字太过遥远了,甚至没有余力让青春的本能暂时逍遥一会儿。“讨生活”的负担榨干了所有诗意。就剩下了同情。赖文艺的桥接,这些寂寞无助的人彼此都能认识,能说上几句话,在迷茫一片的夜晚互相有所寄托。《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一篇,写B与B父到阿卡普尔科度假,本来无关流亡,但B的举止心理都是流亡者的,他带了一本偶然得到的法国超现实主义诗选,他似乎预感自己随时可能离开眼下的岁月静好,仿佛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他用陌生的目光看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亲;他对任何活色生香都不抱浓厚的兴趣;他做的梦都是在黑乎乎的长街上来回走,站在楼群之前,看到楼群间巨大的影子好像在相互冲撞。在游泳池边的露天茶座,B遇到一位美国妇人,问起他手中的诗集,从而两人有了一番关于诗的简短对话。故事到这里微微有了一点亮色,但很快又沉寂了下去,因为B的假期节奏被他的父亲所掌控,后者的眼里只有女人、吃喝和赌博——象征着一种强大而麻木的支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