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给诺贝尔一个理由: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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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诗人的最高理想

在这里,请允许我以“明亮”和“透彻”为题,谈谈我对这两个境界的认识。多年来,我一直生活于这两个境界中并试图实现自我,并出于表达自我的需要,逐渐认识到在这过程中将这两种境界融为一体的必要性。

一个作家要写出好的作品,就应当树立起献身艺术的信念,尽可能地担当起描绘生活真实和表达本国语言之精髓的责任。尤其是在我们当今这个阴郁的年代里,更应以广博的心胸去理解事物。

在这里,我暂且不去讨论观察能力的优劣之分,我想说的是,如何在隐喻之中去把握住它的精髓,使它们超越国度的内涵在文字中得以阐明。这使我想到了西卡德时代的人类使雕塑达到了超越形象的境界,想到拜占庭时代的诸神肖像,它们成功地只使用单纯的色彩而使人产生了“圣洁”的联想。

从真实出发并深人于言词之外,这就是“诗”的崇高使命;它并非对诗加以限定,而是去延伸它的内涵,探索它的发展可能。诚然,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尤其在当今这个充满惊恐不安的时代,尤其在功利主义横行的情况下,人们普遍以为“美”与“光”已不合时宜,不值得重视了。但在我的眼里,把这种精神升华到一种“纯净”的境界,比描绘世界上的各种苦难要困难得多。

当然,所谓“精神的升华”在今天仍然是个谜,它神奇玄奥,绝不像只为吸引观众的舞台上的魔术。即使是完全的“明亮”,也保留了它的神秘性,闪烁着“美”的火花。美是一条延伸的路——也许是唯一的一条——由此而进入不可知的“自我”以至于所有超越自我的境界中去。艺术使我们接近超越自我的一切,这就是“诗”的真正涵义。

在宇宙中充满了无数的奥秘,在随便一种语言中就包含了如此多的音节来激励我们组合成文字,再用这些字句使我们踏进真理的大门。然而,真理在哪里?是在我们周围每天经历的死亡和消耗之中,还是世界上生生不息、永恒存在的事物里?我们不必再去重复那些历史上有关宇宙进化的陈词滥调,它们都自相冲突,矛盾百出;尽管曾风行一时,但终究烟消云散。

但是真正的真理却是不可动摇,并千古流传的。在所谓的理性主义纷纷败北之际,诗仍在向着禁区挺进,并以纯净的形式肯定了自己,以此来证明那里是一块未曾开垦的沃土。诗以自己题材的无限性使得生命成为开拓不尽的作品。如果没有它和它的敏感纤细,这些题材将迷失在意识的混沌中,尤如深海中模糊暧昧的藻类植物。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迫切需要“透明”的原因。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清这条联结时代的线,它的结,使我们能在地球上站立起来。这些结,就是从赫拉克利特①到柏拉图②到耶稣这一脉相承的传统。尽管表现的形式不同,但它们所要明白表述的理念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在人类世界中包含了另一个以现实的“这个世界”的元素重新组合的世界,这便是精神的第二现实世界,它建立在这个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之上。我们有充分的权利去拥有这个精神世界,然而,由于我们的懒惰怯懦,却失去了得到它的能力。

在健全的时代里,“美”与“善”是合而为一的,而善是澄净亮丽的。意识里只要充满了善的洁净素质,混沌不清的部分便退缩消失。就好像物理学中的规则,空下来的地方就被属性相反的元素填补了。结果便是两个世界的和谐统一,赫拉克利特也曾讨论过如何调和这两个相反的方向。

不管是选择希腊文化或基督教文化,并使之精神具体化,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使这种文化的伟大精神深入我们心中。我个人的意见以为:诗必须超越所有学术上的争辩去呼吸这不朽之气。

这不得不使我提到德国诗人荷尔德林③;他以同样的眼光去看奥林匹亚诸神和耶稣基督,他在作品中拓展出远渺深宏的视野,他替我们发现了一个辽阔的国度,这个发现激发了他的写作热情,也使得他的贡献历久不衰。令人惊恐和痛心的是,在这个时代开始时恶的势力尚微不足道,但至今却甚嚣尘上。

对一般人来说,这是一个令人困惑的时代,对诗的创作而言,却生生不息。在世界的命运中,这两种现象交叉出现,互相平衡,彼此牵制;正如有太阳我们才知道有昼夜交替,星辰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生命就是这样在不断反复中延续下去;我们以前不懂得去理解它,而今天由于我们知识领域的扩展更使我们忽视了这种距离。我并非有意要加入那些道德批评家的行列,然而这些道理和我的国家一样古老,在这里我更明显地感觉到社会的演变,它要求我们更彻底地去接受文明的进步。

而诗呢?在同样的社会里它代表什么呢?我的回答是:在这个世界上,诗是唯一不受数字影响的领域;今天,你们决定将这一光荣的奖励颁给一个小国的诗人,显示了艺术无价观念的和谐,这是唯一完全和数字价值观完全相反的一个观念。

在这里,我只谈论我个人,也许会被人看成是不礼貌的或自我炫耀的行为,甚至是不诚恳。但我觉得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这样做,能够帮助我们认清一些事物的真相,也许今天就是这种情况。

各位朋友,我写作所使用的语言是一种只有几百万人使用的语言,但它却经历了两千五百年的历史,而且从古至今没有很大的改变。它被使用的范围的狭小和它在时间延伸上的没有止境,形成强烈的文化上的反差。说到这里,我并非是炫耀,只想证明一个诗人为描写他所钟情热爱的事物时,在使用文字时遇到的困难。这种情形,莎芙④和品达罗斯⑤这两位古代诗人在很早就用同样的字眼描述过,更何况今天,这种文字的影响范围在整个人类文明中比从前更为缩小。如果语言只是沟通彼此的工具,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问题,但是有时候,它又成了会变魔术的工具。在历史上,希腊语言已经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它只有继续保持其独特的风格,才能维护其原有的尊贵地位。我们不应忘记的是,在以往二十五个世纪里,每一个世纪都有用希腊文字写下的诗篇,这使得希腊文成为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希腊的现代诗同其古代诗一样,都擅长于表现景象;我们可以说,从形式范围来区分,希腊诗有两种相反的风格,一种是以梭洛莫斯⑥为代表,在欧洲文学史上,他早在马拉美⑦之前就已成功地用最严格的协调方法写诗,他的目的是诗的纯净;诗必须经过智慧的过滤和词条表达方法的提升,才能产生语言所特有的奇妙效果。另外一种以卡瓦菲斯⑤为代表,他和艾略特的风格相近,努力地除去所有不必要的形式,达到文体简明、表达细密精确的境界。

另外,还有介于两种风格之间的诗人,如:帕拉马斯@、施科里雅诺斯0、卡赞札基斯@、谢斐利斯等,这几位今天仍活跃在古希腊诗歌史中。

作为历史遗产的继承者,我们也担负着将其传递给下一代的责任,既要吸收希腊诗歌传统,又要努力表达社会的需要和我们这个时代的心理状态,以充分显示现代人的思想敏感性。在目前的希腊现实中,我们力图找到另外一种诗歌形式,以使诗歌重新受到人们的重视。不论成功或失败,这是一种努力方向,一种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尝试。

然而目前我们的作家生活在一种颓丧的情况下,不知道自己的创作应该朝着哪个方向发展。尤其是语言的隔阂妨碍了文化的共鸣,一个经过翻译的文学作品往往只能被理解20%或30%。但事实上,我们中间还是有人继续在耕耘梭洛莫斯曾经开垦过的土地,并希望在字里行间出现奇迹,使文字掷地有声,进发出绚烂的火花。

不过,我们仍然默默无闻,仍然是难以沟通的一群人,我们因为缺少一个共同的语言而深感痛苦,这种痛苦将一直延续下去,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种痛苦也一直影响着我们欧洲的政治和社会现实。

这一说法被日益证实着:我们生活在道德混乱之中。在欧洲,所有有关物质生活的东西正以一种空前的制度化的方式进行分配,这一实施过程我们可以称之为军事化的产物,这就导致了共同市场的两种倾向:过度发展和逐渐萎缩。这种矛盾已发展到非常严重的地步;如果按照毕达哥拉斯定理,将欧洲的民族做一个明知不可能的组合,努力将过度发展的和逐渐萎缩的民族做一调整,无疑,这将是一个值得赞颂的工作,但我们的价值观并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

诗人的这种想法也许看起来有些荒谬,但如果真有一种共同的语言,使人类互相吸引、共同沟通,永远不会发生冲突误会,这是一种很好的感情交流方式;可是事实上,我们的社会里有太多肮脏的思想,使我们仍停滞在恶劣的、空虚的状态中。

我要谈的感觉并非那种粗浅易解的简单感受,而是一种自我们灵魂深处自然生长出来的对于高贵意识的感动,这是一种对我们灵魂中自我感觉的一种深化。所有的艺术都讲究想象,一根线条,一种声音,都引起我们视觉或听觉上的感受。诗的创作就以人类生活中的价值观作为基础,一个海的意象,我们早在荷马的诗中就可找到,一直到现在,它的美仍然毫无损伤;法国诗人兰坡也曾写过“阳光融人海中”的诗句,只是他多加上了“这就是永恒”这句话。马蒂斯以他特有的笔触,画活了一位捧着镶金桃花的女孩。“纯净”是一种崇高的境界,环地中海的世界,就是一个几乎达到“全真”地步的“纯净”境界;此外拜占庭的诸神像中,圣母像就含有这种气质,使她显得卓然超群。

富有才华的艺术家往往能利用很少的事物就将这个世界的光亮转换成凌驾于自然之上的透明。古希腊文化遗产和中世纪传下来的哲理相结合,孕育出第三种感觉,这种感觉和古文化的关系就如同孩子从其父母身上遗传结合出一种特性一样。

诗是否也能和其他艺术一样,依循这条道路前进呢?这种感觉经过不断的澄净后,能达到一种神圣的境界吗?而实际上,它仍然不得不返回物质的世界中,并继续受到这个世界的影响和刺激。

如果只将我们的梦想化成诗句,这态度未免消极,如果将我们的言论政治化,那对诗歌不免有失恭敬。这个物质世界不过是巨大的物质团深处的一个粒子,诗人犹如一个建筑师,以它为材料进行建筑,他的本领高低,完全看他构造的是一个杰作,还是一个劣品。也正是这个物质世界,不断地在肯定诗的价值,这在我们今天这个思想贫乏的年代尤为可贵,因此,更应明确指出:无论如何,我们诗人的命运仍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我时常想谈一谈“光”的玄妙。我并不想分析艺术究竟包含在什么样的观念之中,但有一个简单的事实可以证明:希腊文是一种神奇的文字工具,它由于包含有“光”的明亮特征而延续下来。不论是从真实的意义上还是从象征的意义上,它都与“光”有密切的联系,这种明亮来源于一种特殊的生活态度。这“光”也就是诗的最基本意义,它深入到诗的组合与结构之中,用一句专门术语来形容,诗,就是一个由“光”这个细胞核组成的细胞。

如果认为对诗的这种认识是努力要将诗回归到“纯净”中去,那是不正确的。“纯净”的含义是我们西方文化的一种流传至今的传统知识,并由数种模式表现出来,因而好像不得不把一些不规则、不定型的素材硬塞人模子里,铸出彼此相似的若干作品。但今天,这种观念再不适用了,我就是首先与这种观念决裂的人之一。

我开始并不清楚诗最初为什么对我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后来才慢慢明白起来,就像一幢建筑的外观随着竣工日近而逐渐明晰一样。帕特农神庙所包含的古代的建筑智慧,只要去想象一下当年建筑工人的辛劳就够了,这样宏大的建筑物,即使在瑞士建筑师科比西埃看来,也会深感钦佩。

就像我第一次面对我的长篇作品《给可敬的克塞姆·埃斯蒂》,我就发现原来我也有这种能力,因此我明白了如果先去限定一定的范围和框架的蓝图,那显然是错误的,它会妨碍我们达到期望的稳固和坚定。

于是我以古代诗人品达罗斯和拜占庭时代的梅洛多斯为楷模,因为他们的每一首诗都万古长青。在诗歌领域中某些素材都在不断被反复使用,假如我也能在自己的作品中发挥它们更大程度的内涵,这不是我一直在追求的吗?

事实上,诗也就像宇宙中的太阳一样,所有的元素都以它为中心运行不息。如果以丰富的思想内容再配上这种完美的运行体系,我想,这就是诗人的最高理想。

当然,要把握住这种内涵的关系,不仅痛若,而且困难,这就像是用手去取太阳然后再把它变成一把小小的火炬。但我们需要这样做。总有一天我们的意识里会充满这种“光”的明亮,便会除去身上的枷锁,并使意识在融合于这种透明亮丽之中,达到人类尊严和自由的理想境界。

注释

①赫拉克利特(Heracledes,前390一前322年)古希腊哲学家。

②柏拉图(Hahn,前427一前345)古希腊哲学家。

③荷尔德林(FriedrichHolderlin,1770一:1843)德国著名诗人、小说家。

④莎芙,古希腊著名诗人。

⑤品达罗斯(Pindaros,前518一约前438)古希腊著名抒情诗人。

⑥梭洛莫斯(DionysiosSolomos,1798—1857)希腊诗人。

⑦马拉美(St~phaneMallam~,1842—1898)法国象征派诗人。

⑧卡瓦菲斯(ConstanlinosC.avails,1863—1933)希腊诗人。

⑨帕拉马斯(KostisPalarms,。1859—1943)希腊诗人。

⑩施科里雅诺斯(。~mgelosSikeI.ianos,1884—1951)希腊诗人。

⑩卡赞札基斯(NokosKazantzakis,1883—1957)希腊诗人、小说家。

⑩毕达哥拉斯(Pvthagoras,约前580一前500)古希腊著名科学家、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