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风沙渐渐减弱褪去时,金黄的阳光照着金灿灿的沙子,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彩。人们都还搞不清楚,是他们穿过了风暴?还是来到了魔鬼的领地?不过,魔鬼只会住在阴森幽暗的地狱,不会有这样灿烂绚丽的阳光、亲切可爱的蓝天。既然不是地狱,那就是说他们真的穿越了死亡,重又回到了人间。渐渐清醒的人们欣喜若狂,他们笑着叫着,相互拥抱。这一瞬间,他们之间没有了隔膜,没有了猜忌,只有对生的感激。经历过死亡之后,才真正懂得生的珍贵!
甘石星疲惫地穿过人群,他并没有象其他人那样欣喜若狂。人活着还是死了,只是一种状态。活着就免不了许多烦恼,死了更是一种彻底的解脱,他经历过太多次的生死。在茫茫沙漠里,人就应该习惯死亡的陪伴,即不该为生喜,也不该为死忧!何况,他现在已筋疲力尽,没有力气去和人们庆祝平安脱险了。他朝兰贝儿的骆驼走去,看见白平川瘫倒在地上,驼背上却不见兰贝儿的人,他立刻感到一股不祥的预感,飞快地冲到白平川面前,大声问:“她呢?她的人呢?”白平川仰头看他,沾满沙子的脸满是不屑,怪他明知故问:“你眼呢?兰姑娘她不就在……”他扭头时才发现兰贝儿不见了,登时惊得目瞪口呆。
甘石星冷冷地看着他,脸上虽然没有多少表情,但隐含的愤怒就象那场刚刚过去的风暴一样猛烈,愤恨地道:“我说过要你好好照顾她!连个人你都看不住,真是个废物!”“我……”白平川欲言又止,毕竟心虚,不敢看他的脸。这时,人们已经静下来,远远看着。巴勒老爹走过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还是想办法找人吧!”“找人?怎么找?”何老板也凑了过来,不以为然地道:“人在哪儿丢的都不清楚,去哪儿找?”“只能沿来路找回去。”巴勒老爹道。“什么?!”何老板眼瞪得象铜铃:“再走回去?老爹,你不会是疯了吧!大伙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走出来,再回去只怕人没找到,反倒搭上更多的人。何况,时间也不允许……”“可是不去找,兰姑娘只有死路一条!”白平川忍不住道。
“大家都好好的,只有她自己走丢了,那是她的事。”何老板漠不关心地道:“谁要去找,谁就去。但是商队绝不等候,我耗不起!”说完甩手就走了开。而其他人也默然不动。甘石星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转身就走。“金狼。”巴勒老爹喊住他:“你去哪儿?”“我去找她!”甘石星生硬地道。“我也去!”白平川终究难逃内心的愧疚,忙跟上去。“等等。”巴勒老爹拉住二人,道:“何老板说的对。风暴那么大,你们再回去,难保能再活着出来,更不一定救得了人。沙漠里死个把人太平常了,你不能为了一个人,把这么多人丢下吧!”甘石星扭头看着他,目光中充满愤怒,斥问:“难道你们的命就比她的高贵吗?你们已经走出了‘死亡之海’,难道她就该被抛弃吗?她对你们可有可无,对我不是!”他扭头对白平川道:“你用不着跟着。回去,你只有死!”就完大踏步地走了。许久,巴勒老爹才从窘态中回过神来,大声喊:“金狼,你要回去,总该带些水和干粮啊!”但是甘石星没有回头。
兰贝儿自己也不明白是怎样从驼背上掉下来的。她只觉得一阵强风,把她抛了起来,轻飘飘得象腾云驾雾,然后她就摔在松软的沙子里。等到她挣扎着从沙子里抬起头,驼队都已走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她一个人呆在漫无边际的风沙中。她惊慌失措,大声呼喊,但是风吞没了她的声音,凶猛地对她扑打。她想要站起来去追赶驼队,但僵直的双腿不听使唤,又经不起狂风的拍打,跌倒了。她再爬起来,又跌倒了……很多次,直到她再也爬不起来,她就爬。麻木的手抓不住松软的沙子,她吃力地爬上去,又随着沙子滑下来,再爬上去,又滑下来。沙丘在飞速地长高,而她却仍在沙丘下面挣扎。直到她筋疲力尽,她终于明白:她这样垂死挣扎,只是于事无补,只会让自己更难过而已。
死亡降临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正面它。放弃了希望的兰贝儿躺在沙地里,用毯子裹紧自己,她只希望自己死了,可以有条毯子裹尸。沙子不断地流下来,象一条金黄的瀑布,如果它不是带来死亡的话,那一定会是一道稀世罕见的奇景。兰贝儿渐渐被沙子埋住,她就安祥地睡在沙子里,这样至少不会抛尸荒野。细软干爽的沙子就是她的棺穴,没有人会知道她被埋在这里,就象这世上从没有人记得她一样。她只在世上活了短短十八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谁还会记得她呢?也许,甘石星还会想起她吧!
她失踪了,甘石星会怎样?会担心吗?会回来找她吗?他还是不要回来的好。这么大的风沙,对谁都是一种危险!只要他记得她,常想起她,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唯一的希望是他不要再去做坏事,好好做人。喘息已经很艰难了,兰贝儿只觉得冷重的沙子压得她无法呼吸,神智渐渐模糊,但甘石星的影像却越来越清晰,与他相处的一幕幕都在眼前。她在死前想的不是娘,也不是爹,只有甘石星!甘石星!她喃喃地呼唤着这个名字,仿佛又感觉到了他温暖的胸膛、坚韧的臂膀、无声的体贴。
象从酣甜的梦中醒来,兰贝儿摸到了一具温软的胸膛,有着她熟悉的气息,和真的一样。她能摸到肌肤的光润,好象甘石星真的在她身边。这样想着,她满心欢喜地笑了,扭动着贴紧那份温暖。太真实了!真实的温暖让她惊讶。她抬手想摸摸胸口,分辨一下真假,不料却摸到自己细腻的肌肤,她顿时清醒过来:是他!真的是甘石星!他把她紧紧拥在怀里,温热的身体暖着她。他回来了,也找到了她,并且救了她!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正裸裎相对。兰贝儿顿时象被火烧着了,一下挣脱他的怀抱,想也不想,甩手打了他一记耳光,羞愤难言。
甘石星没有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将毯子拉起来。兰贝儿怒气冲冲地一把夺过,裹住半裸的身子,气恼地道:“你转过身去,不许回头!”甘石星抓起地上的衣服,远远地走开,转到沙丘后面去了。兰贝儿飞快地穿好衣服,只觉双颊犹如火烧,心跳若狂。自己没死,而且甘石星也回来了,她本该高兴,可是刚才那一幕又让她懊恼:她的清白已被他占去,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给了他。她是不是该象其他女人一样,要么非甘石星不嫁,要么以死赎罪?兰贝儿心烦意乱。死,她是不会做的!爹走后,和娘再艰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娘一死,又撇下她一人孤苦伶仃,可她也活下来了。她甚至不惜千辛万苦,翻山越岭、千里迢迢来到沙漠,倘若要死也不知多少次了,不必等到此时。嫁给甘石星?更是不可能!虽然她并不讨厌他,甚至还对他不错,处处袒护他,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嫁给谁。每个女人都曾想象过自己未来的丈夫的样子,充满憧憬。她也曾有过。可是自从娘走了以后,她就再也不想了——她要面对残酷的生活,没有做梦的闲暇。何况她只身随一群男人同行了半年,再清白的人也不清白了,有谁肯要她!
越想,心中越烦乱。兰贝儿从没有象现在这样瞻前顾后、顾虑重重过。从前,她想得太简单,做事又固执,做了之后才知道有许多事她都没有想到,就象这次大漠之行,经历了这么多艰难困苦不说,还差点儿把命都搭上。可是她有她的固执,她不后悔!既然走到了沙漠,她就只能走下去,什么也不能阻止她。在这个枯黄和死亡占领统治的地方,考验的是人的尊严。人们常就:“生死是小,失节是大”,把气节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但是在这里,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活着才是人真正的尊严,也只有活着的人才可以谈气节,而且活着是兰贝儿此刻心中唯一的念头。她要活着把自己要做的事做完,其他的都不重要!想到这些,兰贝儿心中舒畅,不再懊恼烦躁。其实,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世人自寻烦恼、无事生非。
猛地意识到甘石星走开很久都没有回来,兰贝儿一下紧张起来,连忙朝他走开的方向追过去。转过沙丘,才见甘石星目光深遂地望着远方。四周高高的沙丘是被风暴吹来的。天地的造化变化无穷,都说“沧海桑田”,但毕竟没人见过,可这一场狂风让这些沙丘搬了家却是兰贝儿亲眼所见。人在这世上真的是白驹过隙,转瞬即失!来来去去有什么意义?还有那么多人在争名夺利,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人的执着究竟是为的什么?兰贝儿不懂,想想自己不是也在执着于俗念吗?可是人如果没有了执着和牵挂,活着岂不是更没有意义?兰贝儿更加迷惑了。
“你在看什么?”抛开杂念,兰贝儿问甘石星,语气不是很好。“我在看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甘石星没有回头。“看出来了吗?”兰贝儿放眼一片枯黄,难辨方向。甘石星回过头来道:“我们有好长一段路要走,你要不要再休息休息?”“不用了。”兰贝儿此时力气正旺,不想再耽搁时间,道:“走吧!”甘石星看着她一脸的坚决,什么也没说,率先朝前走去。兰贝儿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