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所有的意义指向都是正确的,但导演坚持回到原来的方案上,她认为颁奖瞬间是一个段落的高潮,这时候,舞台上的因素过多,会影响效果。观众刚刚通过短片和访谈已经建立了对获奖者的敬意,但新出现的同样是《感动中国》获奖人的颁奖者,打破了这种辛苦营造的认识,获奖者作为主角的地位被减弱了。
邀请曾经的获奖者担任嘉宾,只有这一次。
颁奖的孩子虽然只有四五岁,但经过《感动中国》的镜头放大,当然是万众瞩目。很多家长都觉得,这个位置对孩子来说,是个好机会。所以每年都有不少朋友或者同事托人把自己的孩子送过来,让导演过目。每次都是总导演樊馨蔓亲自挑选这些孩子,她从来都是拒绝这种请托,坚持到附近的幼儿园中挑选。
面试的时候场面不大,一般都在办公室里。这时候,十几个五六岁左右的孩子排着队等候着,家长们抱着衣服和食物,耐心等待。场面和幼儿园的亲子活动一样。
制片人朱波的儿子朱嘉逸曾经央求爸爸,他想上《感动中国》颁奖,朱波对自己的儿子非常有信心,他说:“那你就去面试吧。安排面试可以帮忙,别的就看你自己了。”
2003年,四岁的朱嘉逸站在被挑选的孩子中排队,轮到他面试,樊导看了看,问了问年龄,说:“太小。”
旁边有助手小声提醒她:“这是朱波的儿子。”
她还是坚持:“真的太小,过两年再来吧。”
又过了两年,朱嘉逸又站在面试的队伍中,面试的还是樊馨蔓。轮到朱嘉逸面试,旁边的助手小声提醒:“这是朱波的儿子,以前你说太小,现在长大一些了。”
樊馨蔓笑了笑,还是问了问年龄,然后说:“小朋友,你太大了。回家告诉你爸爸,以后不用来了。”
很多年之后,朱波提起这件事还是苦笑:“你们看,这就是我,《感动中国》制片人,连儿子的忙都帮不上。那些自己主动想获这个奖的人,通过大小领导找到我,我都给他们讲这个故事。”
舞台:步道长度等于人物受尊敬的程度
丰碑和步道,是《感动中国》舞台设计的两个特色,它们将对获奖人物的尊重,提升到一种仪式感上来。
《感动中国》是当前电视节目中最好的精神加冕仪式。
这不是节目组自己的评价,而是暨南大学一位青年教授的结论。他叫麦尚文,他的博士论文即以《感动中国》的仪式化特点作为专门的研究对象。
既然是精神加冕,必然需要完成它的空间。从常理上讲,以国家的名义为普通人加冕,人民大会堂自然是最佳选择,而《感动中国》没有向这个方向努力。原因在于:一,《感动中国》虽然冠以国家的名义,但事实上并不是国家赋予的荣誉,而是完全的媒体颁奖,媒体要借用人民大会堂这样一处地点,付出的成本还是相当高,《感动中国》并没有如此雄厚的资本;二,节目组并不认为人民大会堂是个好的选择,所以在即便有能力选择人民大会堂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考虑。
节目组把精力放在颁奖空间的内部。在电视仪式上总是这样,灯亮起来的时候,观众总是只能看见内部,不管它是大会堂、演播厅还是剧院,这时候,地点本身所带来的附加含义退居到第二位。节目组认为,这些被加冕人物本身已经光环夺目,根本不需要特别的地点再为他们附加含义。
《感动中国》十年,舞台是在第五年之后才基本定型,形成了自己的规范和传统。
第一届,导演组所有成员基本上都是电视晚会新人,对晚会舞台的概念模糊不清。舞美设计师慕峰为大家作了一个知识普及。导演组的想象,空间的限制还有慕峰的创造,完成了第一届。从整个十年的历程上,第一届的舞台中隐含了未来的一些元素,也包含了21世纪最初几年电视届的流行元素,用总导演樊馨蔓的话说:很多方面我们都模糊不清,不知道哪些应该凸出。
第二届的晚会突出了大屏影像,强调人物本身所拥有的含义。当杨利伟以巨大的国旗为背景走上舞台的时候,所有的观众都感觉到震撼。衡阳大火的消防英雄们一节,舞台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战士,牺牲队员的巨幅肖像缓缓降下,让人们瞬间感到牺牲的意义。很多观众记得这些内容,但这一届仍然不是最好设计,因为过分的强调,让意义超过了人物。
第三届、第四届,设计师仍然在努力,试图从不同的方面突破。从今天看,这些尝试都是在为了第五届作准备。
节目组总在围绕人物考虑,过去几年的设计,有时候让意义的光环超越了人物,人物的血肉感减弱了,有时候,人物过多服务于仪式,各自的情绪和特点没能突出。强调人物的成就和仪式特点,但决不能湮灭人物,怎样才能在舞台的空间上完成这些呢?
“丰碑感。”这是设计师慕峰创造的一个词。从第五届开始,节目组在舞台上创造了一种丰碑设计,对人物的尊重提升到一种仪式感上来。慕峰设计了一块狭长的LED屏幕,以纪念碑的样式出现在舞台上。开场的时候,屏幕中暗红逐渐发亮,显现出一大块红绸,红绸滑落下,奖杯闪耀,照亮全场,这时候,总是全场的掌声。这款丰碑的设计基本上定下来,以后就没有变过。
慕峰凭借他的设计,赢得了节目组的普遍尊重。他在《感动中国》节目组中,不仅是舞美设计,还有一个特别的称谓:视觉总设计。也就是说,作为美术专业人员,他还介入了节目,改变了节目的一些元素。丰碑还提供这样一个空间,人物每次登台领奖,碑式屏幕上出现获奖者的名字,然后,再变为四个字,这是《感动中国》为获奖者提供的最精炼的评价。
舞台的步道,是《感动中国》的另外一个特色。所谓步道,是指获奖人出现在舞台上并达到指定位置,接受观众瞩目和欢呼的路线。在大多数仪式中,这个路线总是越短越好,因为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路总是不舒服的,况且《感动中国》颁奖不同于娱乐盛典,获奖人或者嘉宾总是争奇斗艳,所以开场之前的红地毯上总是布满了视线的焦点。
而《感动中国》导演把娱乐颁奖的红地毯搬到了舞台上。这些获奖者都是普通人,观众才刚刚认识他们,没有姣好的身材和面孔,不会表演,缺乏走路姿态的训练,紧张情况下甚至无法保持常态。为什么要这样设计?
反对的人很多,樊馨蔓仍然是从精神层面来阐述她的想法。她的经典说法是:舞台步道的长度等于人物受尊敬的程度。
“在《感动中国》之前,没有一个晚会舞台上有这么长的通道,每年我都是花时间坚持坚持再坚持,有人说浪费时间,我说,这不是浪费时间,赋予它的长度就是尊敬他们的程度,这个时间就得放在走路上面,专门的音乐和专门的镜头表达,不要认为这个东西是在浪费时间,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人,将要接受奖项的人,我们的精神楷模将受到加倍的注视。”
“为什么要这么走啊?当你看到一个真正了不起的人,很真实的从这头走到那头,举起奖杯的时候,他不可能不感动人。你当然应该注视他。为什么这么长?是因为必须让观众有一个转变:哦,是他。他在走,还在走,还在走。为什么要这么长?比明星的路还长。还在走,看清楚了。他是个普通人,不,他和我们真的不一样……”
樊馨蔓觉得,应该给获奖人一个充分的时间,让他们得到尊敬。这是从晚会的主旨出发的,我们制作《感动中国》,就是为了让这些平凡人获得尊重,长长的步道能完成这些,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另外,从技术方面出发,她让这个时间,获奖人走路的时间控制在30秒左右。因为30秒的长度足够可以让观众完成一个转变,认识到这段路的意义,看清楚这个台上的获奖者,他们普通,又绝对不普通。
想想,你在看你的女儿、你的儿子、你的女朋友向你走来的时候,你总是笑着,盯着他的姿态,仿佛每一步都是世界上最美的,为什么?因为你爱他们,你爱一个人,看着他(她)向你走来,多长都不够长。这是有道理的。但观众是不是这样爱我们的获奖者呢?
樊馨蔓的意思很干脆:我们不能用娱乐节目观众的水准来衡量这些从30公里外自发赶来的人们。你这样会低估了他们,也把自己的节目降低到娱乐节目的水准。
“竖起来一块碑,昭示的是人物的精神。躺着是一条路,用长度改变观众的心理。是这样么?”
如果你这样问总导演,她会看着你,说:“舞台的作用非常大,大到超过你的想象。”
配音:你的声音只属于《感动中国》
很多电视人留意到《感动中国》的解说,千方百计要找到这个配音员,但总没有实现。他的声音只属于感动中国。
《感动中国》需要一切都是独创的,每一项。
总导演樊馨蔓对原创的追求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原创音乐花去相当多的制作成本,现在她在另外一方面把成本节约下来。
晚会有将近三分之二的内容是短片,短片中有三分之二是需要解说词的,也就是电视编导们说的配音。谁来配音?他的声音将占据晚会将近一半的时间,当然重要。
请着名配音员担纲?中央电视台不缺少这方面的人才,甚至也可以在电影配音圈和话剧演员中寻找,任志宏、李易、陈铎、王刚等等,有很多人选。
可这个想法不行,樊馨蔓不同意。因为但凡着名配音员,人们会在很多场合听到他的声音,很容易被观众辨别出来,联想到他的代表作或其他形象,这容易让观众注意力从人物故事上转移。再者,着名配音员有自己的范式,他未必能理解《感动中国》的要求,或者说,他未必肯花很大精力去改变自己的风格。
又是樊馨蔓。既然是她的意见,大家都不肯作声了。
樊馨蔓心中已经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大象。
樊馨蔓说出这个名字,节目组大多数人非常意外,因为大家多半都认识大象,大象的名字叫王向群,《生活空间》导演,纪录片拍摄的是不错,可他根本不是专门的配音员。
这样一个大节目,连个专业的配音员也不请?合适么?
樊馨蔓有自己的理由说服大家。第一,大象是纪录片导演,关注民生很多,有人文情怀,平常为自己的作品配音,知道《感动中国》需要的声音感觉;第二,大象很大,身高1米87,音箱够好,声音低沉、浑厚,是那种有力量不张扬的音色;第三,大象会很专心,花很多功夫做这件事。
樊馨蔓和大象合作过,对他的声音有把握,但现在,她要说服大家,提前收集整理了大象以往节目的录音,放给大家听。
半晌没人说话,朱波看看大家,说:“要不试试?”就这样,大象击败了很多着名的声音,成为《感动中国》的主创。
大象的确不负众望。
人物故事的跌宕起伏,悲伤和雄壮,在他声音的演绎下给观众极深的印象。他的声音不是经过训练的那种完美音色,但对人物的深刻理解,成为他最大的优势。他的声音和画面、音乐、同期声融合在一起毫不突出,让观众感觉不到声音的特别存在,却恰到好处地传达出人物的情绪和精神内涵。
大多数观众并未注意到这个特别的声音,但很多电视人发现了,有些节目千方百计的要找到这个配音员,可在配音圈,王向群名不见经传。大家非常好奇,节目组从哪儿找到了这个声音呢?
有一次在节目现场,舞美设计慕峰和樊馨蔓遇到大象,樊馨蔓一介绍,慕峰恍然大悟:“哦,我说这声音怎么这么熟。原来是你,你的声音太好了!你在哪工作?”
低调的大象说:“电视台。”
慕峰不知道大象从事纪录片工作已经很多年,直觉得惋惜:“我好像只在这里听过你的配音。可惜可惜,你真应该做专业的配音员。”
一句话说得大象悲喜交加。悲的是多年的纪录片工作,眼前这位电视人竟然丝毫不知,喜的是终于有人这样肯定他的声音了!
樊馨蔓大声抗议:“可惜什么可惜?做《感动中国》还不够么?别人听不到他,是因为我们把他雪藏了。每年只用一次。”
的确是这样。别人和樊馨蔓问起配音员的时候,樊馨蔓总是秘而不宣:“这是我们的秘密武器。”
《感动中国》举办两年之后,大象转入央视风云公司工作,成为主管三个频道的高层管理者,但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节目配过音。
有广告制作商费尽周折,托朋友找到这位非专业配音员。大象不好推托,但觉得应该和樊导商量一下。樊馨蔓非常坚决地拦住他:“大象,一年一次,说明你的声音很贵。况且,你配音的是《感动中国》,如果你的声音和商业广告沾上边,那你的声音就再没有前途了。你要保护你的财产啊,你的声音只属于《感动中国》,千万不能满大街都是你的声音。”
大象果然就吃这一套,拒绝了所有商业邀请,再不露声了。后来,大象偶尔会在一些公益节目中作一些朗诵表演,但内容多半是名家经典作品,播放范围有限,听众就更寥寥无几了。他苦笑:“自己的配音前途,被《感动中国》垄断了。”
每次配音也是一个艰苦的过程。他没有助理,工作总是在深夜的时候开始,机房里空无一人。一遍一遍,总是不满意。最后熬不过,交稿的时候他会非常焦虑,总是和樊导说:“完了完了,不如上回,配砸了。如果你们还有时间,还可以重来。”
樊馨蔓往往被他的焦虑弄得很紧张,可一听却觉得,这次又比上一年度配得好。
大象热爱《感动中国》是有理由的。多年的纪录片工作和新闻评论部的熏陶、樊导的发现和鼓励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大象的父亲是《感动中国》的粉丝。老人家已经年过80,每次《感动中国》录像,都坚持到节目现场,要看看这些真正感动过他的人。几年后,导演组在观众群中发现了这个衣着整洁的老人家,打听了才知道,原来是大象的父亲。导演组的人和大象说:“我们制作的是感动中国的节目,但你爸爸,是最棒的观众,他感动我们《感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