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目组收到启功先生的赠字,小心翼翼翻开每一张,或大或小,字体清朗雍容,每张纸上都有小小的一方红印,表达一个老人对“感动中国”这四个字的重视。看到手迹的几个人谁也没说话,大家都知道这几个字的珍贵,一个年过九旬的书法大家如此认真细致谦卑,让他们更感觉到这四个字的分量,这个节目的分量。
朱波自从接下《感动中国》这个任务,一个多月没再见到梁建增,但他这位上司却是无处不在。他们通过电话沟通想法,梁建增总是在关键时刻否定他或者推动一下。朱波在电话里常常抱怨说:“您的想法太多太新,别光贡献点子,能不能给点实际的帮助?”
这一天,实际的帮助来了。朱波又一次见到了梁建增,他给的帮助是三页纸。
这是三张彩色的纸,每张纸上都打印着一首歌词,歌词有一个相同的名字:感动中国。
朱波仔细读了歌词,爱不释手,歌词清新上口,虽然是对主流精神的歌颂,却不着痕迹,节目所要传达的情绪跃然纸上。他选定了其中一首,问:“这是谁的作品呢?”
梁建增笑笑,说:“当然是名家作品,你自己细心体会体会。你确定了歌手之后,我再告诉你。”
对于歌手的人选,朱波早有计划,从梁建增那里出来,他就拨通歌手的电话。
接电话的人是他的一个朋友,2002年还没有大红大紫。她的名字叫韩红。
几天之后,朱波在一间录音室里见到了韩红。按照朱波的风格,他当然是先把韩红正在录制的歌贬得一文不值,韩红知道朱波在音乐方面的判断力,所以根本不在意,她知道这是在为下面的事作铺垫,他肯定会隆重推出自己的项目。
果然,朱波给了她三份歌词,说:“我已经挑了一个,但不告诉你是哪一个。你再挑,看我们的感觉是不是一样。”
韩红拿到橙色、蓝色、灰色的三张稿纸,觉得奇怪,歌词多做几份正常,为什么会用不同颜色的稿纸呢?她读了歌词,问是谁写的。
朱波故作神秘,让韩红来猜。朱波以为按照自己的套路,她肯定会猜到作词名家。但韩红读了又读,说:“这肯定是一小女生写的!”
韩红有自己的道理:第一,除了小女生,没人会用这种细腻的小把戏,三种颜色的底稿;第二,歌词的文法是她最近几年没见过的,够新,没窠臼。
朱波当然矢口否认,可是他的确说不出作者的名字。韩红说:“别担心。不是名家的我也接下来,因为这歌词还真不错。过两周我交小样。”
结果当天夜里,朱波就被电话吵醒了。那边非常安静,只有韩红激动又兴奋的声音:“哥,我这有旋律了!可以说不是我创作的。你和我说了这事,我就觉得这个题材真得安静下来想想。棚里别人早下班了,我一个人在这让自己安静一下,一遍一遍地看歌词。看了坐那儿呆着,过会儿再看。想不出什么旋律来,我就不想。就这么呆着,也不困,也不闷。我把灯都关了。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好像是从黑暗中突然自己升起来的。我一下就瞪大眼睛。你知道录音棚没窗子,睁开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可那旋律好像就在周围飘。我想开灯把这些记下来,可是我不敢,怕灯一开,旋律没了。你听,我给你哼一下。”
韩红的歌声响起来。
安静的夜晚。朱波静静听完,然后说了四个字:“就是它了!”
韩红还是敏锐的。朱波后来才知道,这歌词的确是一个小女生写的,叫喻江,当时是台里的实习生。
喻江后来写文章回忆过创作过程。
那天下班后,她在台里遇上自己的实习老师,便要求搭个顺风车,没想到搭上的是去接梁建增的车。梁主任和蔼地问她最近在做些什么,她汇报说在学写歌词。梁主任说:“《感动中国》在征集歌词,要不,你写一首试试?”
几天之后,她惴惴不安地把三首不同“颜色”的歌词交给梁主任。之所以用颜色来形容歌词,是因为她喜欢按照不同的情绪,在不同颜色的纸上把歌词打印出来,总觉得这样的话,不管歌词本身怎样,总归算做“好看”吧。
梁主任表扬了她,说:“你这个行为,本身就挺令人感动的。”几天后,梁主任告诉她,节目组通过了那首蓝色的歌词。
后来,喻江的实习老师和她开玩笑,说那是一个性价比最高的顺风车,是一次“历史性的相遇”。喻江则说,新闻评论部以它一贯的宽容精神,给了26岁的她一个机会。她真心感谢梁主任和节目组喜欢这首歌的老师们,没有因为作者没名气而弃之不用。真正让她感动的,是他们,当时她未曾谋面的节目组的创作者们,他们和她一样,希望“用第一抹光线的纯净,为世界画一双眼睛”,希望“用第一朵花开的声音,为世界唱一首歌曲”……
后来,她见到了唱这首歌的人,韩红。韩红邀请她去录音棚看自己唱这首歌。喻江喜欢隔着录音棚的玻璃,看韩红在音乐的节奏里陶醉的样子,她写道:像一条鱼找到了它最喜欢的水域,那么自然而幸福。是韩红,给这首歌赋予了生命。
她还写道:有人说,每一个人都有一双天使的翅膀,可以飞在爱的天空里,那么,我希望,大家都来看《感动中国》,因为,在那里,我们与生俱来的天使之翼,会因为感动,而飞得更高些,更远些,会看到心灵天空里的爱的蔚蓝色,会听到,第一朵花开的声音,为世界唱出的歌曲……
做公益而不是做生意
100万做一台晚会,首届《感动中国》创造了奇迹。如今,《感动中国》是中央电视台性价比最高的节目,广告收益仅次于春晚,投入成本却最低。没有参与者会计较钱的事情,大家都是在做公益。
“摸着石头过河”算是中国人带给世界的贡献。
谚语可不是说说玩的,每个字都是经验的总结,颠扑不破的真理。对《感动中国》来说,更是这样。
对那么大一个电视台来说,一台电视晚会怎么还要摸石头过河?
问题在于这不是一般的晚会。
新闻评论部在电视新闻界创造的先例绝对够多,但是在2002年,他们真的没有电视晚会的经验。引入晚会型导演不行么?这正是关键。
在新闻评论部,人文总是摆在第一位的,技术型人才总在辅助性位置,这是一个传统。《感动中国》不同于新闻节目,也不同于文艺晚会。它需要在形式好看和内容真实感人这二者之间有一个恰当的度。在2002年,新闻评论部没有这样的人才,中央电视台没有,整个电视圈也没有。朱波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用朱波自己的话说,那是赶鸭子上架,用领导的话说,就是摸石头过河。
朱波摸着石头到了河中间的时候,发现了问题,但是这种过河方式,哪有后退的可能?
朱波在启动项目之前,真的如同小马过河,咨询过不少人,其中有个重要的问题是:办这台晚会需要多少钱?结果大相径庭,有的说20万,有的说200万,有的说500万也不够。而且各个都是掰着手指头给你算,朱波没了主意。
韩红是《东方时空》的老朋友,晚会主题歌作曲和演唱、录制分文不取,作词的是《东方时空》的实习生,也不提稿费,但是录音棚是要钱的,录音师、合唱团、演奏都是要钱的。所以主题歌送来的时候,顺便有个账单:3万8。
朱波才发现,唱歌这行当的确有点贵,而自己的预算是太低了。他再掰着指头算,还有舞台、文艺表演、往返差旅、转播设备等等。他有点蒙了。
舞美设计师有点冷幽默。朱波在电话里问:“这样的晚会舞台得多少钱?”
设计师反问:“你有多少钱?”
朱波算计了口袋里的余额,说:“15万。”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这不是‘感动中国’吧。怎么说也带上中国两个字。15万我做不出给全中国人看的舞台。30万,勉强能看,还不能让外国人看。”
朱波傻了。他四处再询问,了解这个冷幽默的设计师的价格,了解舞台美术制作的行业情况,了解来了解去,发现30万真不多。有什么别的办法呢?走走别的路?
朱波就像改革开放之初的文艺团体负责人一样,找了很多路子,就想把价格降下来。
终于有希望了。一个在歌舞团工作的工程师愿意低价接下这单活。制作费12万5。如果这么算,似乎还够。可朱波没高兴两天,希望又破灭了,台里不同意。意见很简单:没有舞台美术资质的施工方不能参与,否则发生安全问题后果严重。
这也是个现实问题,安全很重要,不能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朱波一只脚踩在石头上,不知道另一只脚放在哪,愁坏了。本来做这就是头一遭,信心都是硬撑出来的。先是台里大部分同事都不看好,不知会做成什么样的,现在碰上这经费问题,怎么办?
总导演樊馨蔓在另外一个过河点上也出了问题。晚会录制的时间定在2003年1月12日,这是春节前。所有的晚会相关演出、创作和技术团队忙得团团转,樊馨蔓看好的人都在忙央视春节晚会、文化部晚会,各省卫视的春节晚会。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新节目放下手头的工作。就好像要请客,请柬都发出去了,可厨师找不到,热菜、冷盘、煲汤的人都不来。而且时间只剩下50天了。
朱波、樊馨蔓还有陈镭,三个摸着石头过河的人碰在一起。樊馨蔓在后来回忆那场会面,几乎就是沮丧、焦虑和茫然凑在了一起。河是要过的,问题是怎么过呢?
朱波是那种在沮丧的时候,会生出兴奋的人。虽然没有头绪,但是他的话最多,咒骂天气,嘲笑樊馨蔓为大家泡的茶,挤兑刚刚进办公室又马上出门的某个老朋友。朱波妙语联珠地说那些和节目无关的事,樊馨蔓好像都没听见,她心里在一遍一遍地计算场地的座位,想到底多少人入场才合适。陈镭抽着烟,一边和朱波聊着,右手用铅笔飞快地在一张打印纸的背面画速写,画面前的茶杯和烟盒,还有远处柜子上的《感动中国》奖杯。
朱波突然说:“这节目遇到难点,问题最主要在我们。”另两个人盯着他。他接着说:“问题在我们,是因为我们的愿望还不够强烈。我必须有点行动才行。”
樊馨蔓和陈镭呆了呆,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朱波迎上他们的目光,一本正经地宣布:“为了《感动中国》节目成功,我决定,从现在起,连续3个月不换鞋不剪头发,等节目成功播出后,我再换鞋剪头发!”
碰巧那天朱波穿的是自己并不喜欢的一双米白色的皮鞋。两个人看了笑,觉得一个年过三十的电视人能穿这双鞋三个月,那是太有耐力了。樊馨蔓说:“如果你能做到这个,三个月内我的红马甲就不换!”陈镭见这众志成城的趋势,也跟着许了个愿:“为了节目成功,我连续3个月戴着这顶帽子不换。”
这种近似孩子似的玩笑仿佛让大家重新找到了快乐,找到了一个青年面对困难时才有的那种勃发的气概。仿佛这不是工作,而是一个争强好胜的游戏,信心跟着也回来了。
朱波穿着他那双米白色的皮鞋,百折不挠地跑经费,樊馨蔓则在任何场合都穿着那件红马甲,越挫越勇地寻找各路合作者,陈镭则戴着那顶标志性的帽子,继续思考每个人物的细节。
平时樊馨蔓在外表修饰上是个很在意的人,但现在忽然让红马甲成了她的标志,年轻女生们最早发现了这一点,觉得樊老师最近有点怪怪的。有个不熟悉她的人问周围的朋友:“樊馨蔓是不是最近买股票赔惨了?”
朱波从来没留过这么长的头发,忽然换了形象,让周围的人很不适应。梁建增见了他,不止一次地提醒:“头发该剪了啊。”朱波忙不迭地摇头:“不行不行,不能剪,头发剪了《感动中国》就不能成功了……”梁建增疑惑地瞪着他,不知这奇谈怪论从何而来。那双米白色的皮鞋慢慢穿成了土黄色,有细心的女同事来问:“朱波,你怎么总穿这双鞋?有什么特别意义吗?”他也不解释。
钱没着落,但别的方面得推进。候选人大致确定了,经过核实后的人物故事简短地写清楚,向领导汇报。梁建增看完立刻就有了信心。的确,电视媒体几乎没有从这个角度观察过社会,这群人有的是头一次面对观众,有的是心目中已经锁定的,总体看,赢得观众是有把握的。
朱波趁着梁建增满意赶紧提问题:“梁主任,问题来了,钱不够。”
梁建增头也不抬,问:“差多少呢?”
朱波小心翼翼地说:“差100万。”
梁建增的目光仍然在人物报告上,没惊讶,也没反对。
朱波蒙了。
过了半晌,梁建增抬起头说:“这样吧。钱,我这里没有。但是我可以出面帮你募捐。我和大家商量,让《新闻调查》《东方时空》《焦点访谈》出钱,凑100万,借给你。如果节目成功,你不用还,明年的广告收益自然会填补上。如果不成功,当然也不用你还,但是我会和大家说,你们的钱让朱波给糟蹋了。怎么样,不丢人吧?”
朱波苦笑,问:“没别的办法了?”
梁建增还是不抬头,看报告。
朱波怕这个机会也没有了,赶紧说:“不丢人,就这么干吧。”
钱到位了,各路人马顺利推进。
戴着帽子工作的陈镭果然有了灵感。一番功夫过后,人物短片拍出来了,审第一批片子的时候,朱波和樊馨蔓等人是抹着眼泪看完的。再找人谈合作时,朱波和樊馨蔓就多了一件秘密武器。他们带一个小型的视频播放器,先不说什么事,而是先讲这些人物的故事,再给对方放短片看,等把对方看哭了,再告诉他们:“这些人物就是这样的,你生活中见过这样的人么?但他们就是真实存在的,为个道理,为个不相关的人,连命都搭进去了,我们也是非常佩服,从内心里非常想把这些事告诉给观众。你们说,这事是不是值得一做?另外,你看,我们这是第一次,是没有广告支持的。只要能维持住,差不多就行了,就不要当生意做了……”
感动真是有价值的。有了这些人物故事做铺垫,事情进展就顺利多了,没有人再来计较钱的事情,合作者都被折服了,他们是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态参与到这个节目中来,大家都觉得是在做公益,而不是在做生意。
到最后一台晚会做下来,转播车,灯光音响,租剧院,拍摄差旅等等都是最低价拿下的。第一届《感动中国》还有很多未曾和大家见面的部分。颁奖典礼邀请了很多嘉宾,包括黑鸭子、韩红、殷秀梅、孙楠、钢琴家刘诗昆等着名演员和演艺团体。刘诗昆还从香港飞来,大家都不要出场费。奇迹般的,如此一场规模的晚会,在100万内控制着做下来了。
最初给朱波当头一棒的舞美经费,后来台里舞美灯光都帮忙想办法,最终25万做下来了。
如今10届晚会做下来,《感动中国》已经成为中央电视台“第一品牌”,社会影响力巨大,也为台里创造了相当的经济效益,作为单体节目,《感动中国》广告收益仅次于春晚,但投入成本是最低的,从投入和产出上看,它可以说是中央电视台性价比最高的节目。
没有参与者会计较钱的事情,大家都是在做公益。推选委员们虽然是于丹、易中天、贾平凹、金庸等名人名家,这么多年过去,每年也就是只拿象征性的1000元稿酬。
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这就是感动的力量。
确定节目形态
人物故事短片播放、现场采访、宣读推荐词和颁奖词、为获奖者颁奖,《感动中国》首创的“四段式”颁奖仪式结构,后来被国内同类节目广泛复制使用。颁奖词在电视形式上是一次创造,它借鉴于诺贝尔颁奖。
第一届《感动中国》人物进入最后的评选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