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姥爷不在家,这可是极少见的事。
傍晚,妈妈回来了,告诉我:
“姥爷住院了。”
“住院?是医院吗?”
“当然是医院了。”
“哇,能住医院,真是太棒了!”
从来都没有住过医院的我,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反应是羡慕不已,那种感受就如同能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旅游一样,新的地方、新的环境,只要是新的,不管是哪儿,我都充满了好奇。
随后,我才想起来问:“姥爷为什么要住院呀?”
“可能还是上次丹毒引起的,加上姥爷年纪太大了。”
铁路医院的住院部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说很远,其实是对于我们这个小城市,对于步行五分钟就能到学校或单位的我们,要坐好几站汽车才能到达的医院就算“很远”了。
我热切地盼望着赶紧坐上公共汽车,去那个“很远的地方”,看望我最最亲爱的姥爷,去看看“住院”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妈妈不允许我独自坐公共汽车,所以只好等几天,到了周末,跟她一起去。
妈妈说,我就是在那个医院出生的。
一路上,真是很开心。
几乎没怎么坐过公共汽车的我,对于排队等车、上车、买票,以及汽车行驶在马路上的感觉,都无比新鲜和好奇。左顾右盼之间,汽车就到了铁路医院住院部。
姥爷的病房很大,八张病床分成两排,靠墙安放。姥爷坐在床上,跟病友们有说有笑地聊着天,一点都不像生病的样子。
我和姥爷几日不见,如隔三秋,亲近得不得了。姥爷把这几天别人来探望他时送的好吃的,全部拿给我,还有水果罐头呢。
住院真好啊!
有这么多人来看你,到了吃饭的点儿,就有饭车来送饭了。从没吃过集体伙食的我拿着饭票冲到饭车前,每样东西都能让我馋得流出口水。
从小到大,我一直吃姥爷做的饭。每天放学回家时,姥爷都把饭菜做好了,进门放下书包就可以吃。直到他生病住院的前一天。
在医院里,该我给姥爷打饭吃了,不能再让他那么辛苦。如果吃饭的时候姥爷在打吊针,我就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地把饭喂到他嘴里。
住院真好啊!
一间病房里住着八个病人,每个病人身边都有两三个陪护或探视的亲友,加在一起就是二三十人,真是热闹。
每天早晨医生查完房,病人们开始各自输液、吃药,没什么紧要任务,于是,就打开话匣子聊起来。
以姥爷的阅历和气度,自然成了病房的核心。不仅同病房的人喜欢跟他聊,其他病房的人也愿意来掺乎,姥爷成了大家的香饽饽。
隔壁是间女病房,也是八张床。
姐姐告诉我,其中有一个女人特别漂亮,以前是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
姨太太,这不是电影或者小画书里才能看到的人物么?会出现在生活里?我怀着好奇心,假装漫不经心地沿着走廊溜达,其实,就是为了看看这位姨太太。
一屋子的人里,我一眼就认出了她,长得真美。
雪白的皮肤,雪白的头发,眉清目秀,举止不俗。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优雅的女人呢,虽然她已经快六十岁了。
年龄不但没有削弱她的美丽,更让她有一种从容安详,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高贵气质,真的把我看傻了。
突然,这位美丽的姨太太,转过头来看着我,温和地笑了笑。天哪,真像老仙女下凡,那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眼神,那么冰清玉洁的肌肤,那么素雅的着装,大气的笑容……我竟然吓得扭头就跑。
在两排病床的中间,我像个小猴子一样翻过来,翻过去。
两边的病友们夹道欢迎,喝彩声源源不绝。
我的虚弱的自尊心,在这道白色的生死边境线上,在这群最珍爱生命的人们身边,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医院,是个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渐渐跟大家混熟了的我,也成了大家的小把戏。如同在家里一样,姥爷让我把在巷子里给邻居们翻的跟头,搬到了病房里来。
于是,在两排病床的中间,我像个小猴子一样翻过来,又翻过去。喝彩声源源不断,我的虚弱的自尊心,在这群处在生死边境线上,最珍爱生命的人们身边,得到了最大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