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时间,爸爸和妈妈几乎天天待在医院里,看护姥爷。
我因为期末考试,已经有一个多礼拜没有去医院看姥爷了,医院这个原本熟悉的地方,仿佛也一下子变得遥远起来。
一天晚上,我独自在家写作业,妈妈的两个朋友突然造访。
“妈妈在医院,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我告诉她们。
“你姥爷的病怎么样了?”
“听姐姐回来说不是很好。”
两位阿姨想去医院看望姥爷,又不知道路该怎么走,我便自告奋勇地给她们领路。
可以见到姥爷啦!我兴奋地带着两位阿姨,乘坐公共汽车,辗转了将近一个小时,来到了我熟悉的铁路医院住院部。
走进大门,上楼梯,左转,右转,再左转,到了姥爷的病房门口。
我边走边给两位阿姨做着介绍,这是儿科,那是外科,这是内科,好像是到了我们家一样的熟悉。
我笑嘻嘻地推开姥爷病房的门,转过头告诉她们:“到了。”
等我再转回头来看姥爷的时候,我惊呆了。
姥爷被绑在床上,鼻子上插着氧器,嘴巴张得很大,里面涂满了紫药水,一双昏黄的眼睛,无神无光地盯着天花板。
才一个礼拜不见,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们为什么要绑着我的姥爷?你们想要干什么?
我冲到姥爷床前,想要帮他把绳子解开。爸爸和妈妈拉住我,把我拽到旁边,告诉我:“姥爷太难受了,不想活下去了,不把他绑起来,他就把氧气管、输液管全都拔掉。”
天哪,生命到了最后,为什么要这么痛苦?这么艰难?
我不知道爸爸妈妈做得对不对,但那一定不是姥爷的意愿。姥爷希望有尊严地离开,而我的父母,舍不得姥爷离开。
我的姥爷:出门之前,要把帽子刷得干干净净,要把发白的鞋子用墨汁涂上黑色;每做好一道菜,都要把碟子的边擦得干净;一院子的花草盆景,都被他收拾得整洁美丽。
我的姥爷:经历了近百年的中国近代史,虽然只是一名火车司机,却饿死也不给侵华的日本鬼子开车;经历了丧子之痛,想随着儿子而去,却活到了九十多岁,早已把生死看破,唯一留恋的是妈妈和我。
如此的一位老人,怎么会允许自己大小便失禁在床?怎么会允许因为口腔溃烂而被涂上满嘴的紫药水,看起来恐怖又丑陋?他想挣脱,也想解脱,却不能被亲人允许。姥爷,只能睁着已经无神无光的眼睛,望向苍穹。
我默默地走到姥爷身边,看着姥爷,说不出一句话来,任由泪水不住地流淌。我在心里念叨着:“姥爷,我来了,您最心爱的小外孙女来了,来看您来了,姥爷,您看看我吧,快看看我吧。”
姥爷的眼睛还是那样,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我跪了下来,跪在姥爷的床边,望着这位一手把我养大的老人,我们朝夕相处了十三年的老人,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每天的三餐,姥爷做好香喷喷的饭菜等着我。冬天的早上,姥爷用烤热的棉裤棉袄迎接我。夏天的夜里,姥爷不停地给我扇扇子。犯错的时候,姥爷也会用戒尺教训我。可是,突然之间,姥爷变成了一个陌生的老人,一个只能靠氧气瓶来维持生命的无知无觉的老人,这是我的姥爷吗?
我望着我心爱的姥爷,我哭着我心爱的姥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如同进入到一个真空里,四周万籁俱寂,只有氧气机的声音,和我心跳的声音。
突然,我听到有人在说:
“别把眼泪滴到姥爷的身上,那样姥爷就去不了天堂了。”
天堂?哪里是天堂?我第一次听到这样一个名词,多么好听,我想,那一定是个好地方。姥爷是要准备去天堂吗?他会像以往一样带着我一起去吗?
就像对去所有新鲜的地方都好奇一样,我对去天堂,也充满了好奇。
不管去哪儿,只要能离开这里就好,只要让姥爷别再被绑着,别再受罪就好。这样想着,我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我激动地抬起头来,再去看姥爷的眼睛。
那双眼睛,依然昏黄、无神地盯着上空。
可是,我看见他的眼角有一点晶莹的泪珠,慢慢地,滑了下来。
两位来探望姥爷的阿姨要回去了,妈妈让我跟着一起回去。阿姨们走到姥爷的床前,握了握姥爷那垂在床边输着液的,毫无知觉的手,跟姥爷说了两句道别的话,转身去和爸爸妈妈道别。
我也模仿着阿姨们的动作,握了握姥爷的手。我望着姥爷那空洞一样的眼睛,忍着眼泪跟姥爷说:
“姥爷,我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
姥爷还是没有反应,眼睛里还是那样浑浊。
当我要把手从姥爷的手上移开的时候,突然,我的手被握住了。
我吃了一惊,低下头,我看到姥爷那宽大的,因为输液被扎得到处都是瘀青的手,把我的手紧紧地握在他的手心里。
姥爷是知道的,他知道我是谁,他知道我来了,他知道他最心爱的小外孙女看他来了。
我激动地抬起头,再去看姥爷的眼睛,那双眼睛,依然昏黄,依然无神地盯着上空。可是,我看见姥爷的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珠,慢慢地,滑了下来。
这是我跟姥爷的最后一面,我离开医院的几个小时以后,姥爷的心脏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