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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河内之殇 (4)

镜头里一个中年女人,略微有些发胖的身体撑在一张金属涂漆的桌子上,戚戚哎哎的讲述着一些可怕的情景,她说的是中文,桌子里面坐了两个人,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看不出国籍的西方人。那个中国男子还很年轻,大概才20出头,正认真的一字一句翻译妇人的话,听的中年胖鬼佬并不热心,烦躁的看着窗外,手上转着的金笔一圈一圈突然又停下来了。目光停在窗外一个年轻女孩子身上。女孩子很瘦弱,一双大大的眼睛突兀的看着房间里的一切。中年妇女还在继续讲述,翻来覆去的讲述,内容是越共怎样迫害欺凌他们,他们在西贡的生活又是多么痛苦和不堪。鬼佬听得烦了,示意翻译也不要翻了,冗自听她七零八落的讲着。

其实这个鬼佬他们都是熟悉的,单是见面都见了四五次了,他是美国方面派来接应联合国难民的律师。在这个靠近香港的小岛上,全住的从越南南部偷渡出来的越南人,在太平洋被联合国难民署收归在这里,他们有的在这里一住已经十几年了,不愁吃喝,唯一的目标就是等待与共对立的第三国把他们收罗了去。

小葳一家早在7年前就变卖了所有家当偷渡在此,等待的却是遥遥无期的收归之路。眼下九七降至,香港回归中国,这片小岛也自然不能再借给联合国所用,留在岛上的偷渡民甚是恐慌,对着一批又一批的第三国救援大现殷勤,他们的出国梦也即将破灭。小葳从很小的时候就耳提面命的知道应当对这些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以争取全家九口人移民成功。但自从九三年那个遥远的祖国大搞对外开放以来,一切都开始困难,第三国开始有限制的接受这些妄图通过国际反共情绪移民他国的联合国难民。

母亲又一次声色俱下的表演完毕,接着照例看看家里的其他人,百无聊赖的父亲已经厌倦这样没有希望的等待,倒早些希望发点钱放他们回国,毕竟这个人造的小岛上什么也没有。弟弟妹妹依然不知所谓的看着这些西装笔挺的外面世界的人。从三妹以下的四个弟弟妹妹,没有一个离开过这个小岛。他们不知道越南是什么,只听见母亲讲是个吃人的地狱。小妹小弟都想去香港,因为他们学校有组织去香港旅游过。小葳带着弟弟妹妹走进来,先对她微微一笑的是那个年轻的翻译,他们已经见过两次了,每年他们会来这里两次,上一次,她还没这么高。这一年,小葳只有14岁,却已经长成,并且开始美的有些让人不知所措。年轻人和她笑过以后不知道该看哪里,只是低着头填着手上的表格。觉得自己颊上有些绯红,想着就把头低的更低了。

此时小葳已经开始说话了,介绍自己的名字,弟弟妹妹的名字,她一共有六个弟妹,岛上的无聊生活催生了这些无辜的生命,现在却又不知道应该流放去哪里。男子这才抬起头,一字一句的向中年男人翻译。这些陈词滥调听得中年男人打哈欠,陈述很快就结束了。

母亲在门外观察着数落父亲的不够认真和弟妹的不够可怜。新的一家人进去,哭的撼动天地。小葳的母亲是个很彪悍的妇人,在西贡的时候是做买卖出身,跟了父亲以为可以过上好日子,怎料父亲是个好赌恶劳的人,两人很快开始争吵。小葳的幼年总是在两人关于有钱没钱的争吵声中过去。七岁的时候父亲突然在一次小赌中赢了一笔,以当时的黄金兑换来看并不多,但足以支付一家三口的偷渡计划,那是母亲朝思梦想的未来。也是很长时间的争吵,终于踏上了蛇头的货轮。到了小岛以后母亲还是常常遗憾,说是有家人跟了另一个蛇头开向澳洲方向,在太平洋上等了6天遇见了澳洲的货轮,大叫救命就被搭救到了澳大利亚。讲完总是加上,“这就是命啊!”这样深重的结局,小葳开始有了关于宿命的信仰,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的命在哪里,母亲无休止的给她带来弟弟或者妹妹,她默不作声的照顾他们。直到有一天父亲也很惊异的对母亲说,“我们的大女儿怎么都这么大了。”他说的时候不停大量她胸口的地方,母亲横了他一眼。小葳就在这个小岛上默不作声的长大了。

9.

苏望着窗外的月色,月光轻轻的洒在小葳的脸上,像蒙一层金粉,美的迷离扑朔。苏把脸贴在小葳的背上,隔着洁白的长衫感觉她身体起伏的温度。苏的呼吸也渐渐缓慢下来,她看见在小岛的小葳,冗自美丽,洁白无他。

“你爱上那个年轻人了。”小葳的讲述故意回避,苏的眼睛却没有放过。

“是的,我爱上他了。从看见他开始,那时候,我才13岁。一直居住在小岛上的单纯女子,什么也没见过,什么也不懂得,什么也不明白。但是,我发现,我爱上他了。见过他很久以后,依然会想念他。那样的爱如白荷般洁白,但注定开不出花朵。”小葳缓缓的叙述着,接着反转身来正对着苏,“苏,让我抱抱你。我需要拥抱。”

苏平静的微笑,她知道这个寂寞的女子在思念自己的爱人,思念的时候是需要拥抱的。但有的时在最想拥抱的人面前反而是怯懦的。苏在离开BULE的时候非常的难过,却不知道该怎样拥抱他。他看见她的脸,不停的问“怎么了?你怎么了?”苏不知道怎样解释,10分钟前两人还甜蜜的通完电话,然后苏突然订了离开这座城市的机票。“我想念我的狗,想回去抱抱它。”因为不知道怎样拥抱自己最爱的人。

“好,你回去抱抱它再回来吧。”BULE是个理智的男人。

苏回到自己的城市,还没有来得及抱抱自己的狗,那条可怜的狗便被人拐跑了。当天接到BULE的MAIL,“我没有办法适应你,没有时候再陪你耗下去。我累了。”苏在一条狭窄的旧巷子站着。巷子的北边因为要修地铁被搭建的临时工棚堵塞了。巷子的墙上到处都是大而惊心的拆字,放佛一座城市就要倒塌,而她刚好站在了中央。因为太爱一个人而失去他。

爱到不知道怎样去拥抱,爱到绝望最后失去他。苏的狗走失的那天,她爱的人离开她的世界。她抬起的两只手不知道还可以拥抱什么,听见絮絮落下的脆弱声响。断裂落下的是自己的双臂。从那一天开始,苏没有办法拥抱。有的时候爱就是如此,太过于纯粹,就太容易沦陷,最后一无所有。第二天苏的城市地震,他没有挂来一个电话。他是一个过分理智的男人,理智到内心冻结。苏在余震以后的摇晃城市,突然很难过,这个世界也一起陪她倾塌,却注定失去她魏蔚珍宝的爱情。这个世间懂得珍惜的人太少。苏突然很难过,发现自己错爱了一个人,一个根本不懂的真爱的人。那是出行以前的故事,苏从来不知道应该怎样和别人分享,即使是小葳,她也无法讲述。她是过于封闭自感情的人,宣泄起来却不能收住。

10.

难民的房子在这里并不差,都盖的是中式的三层小楼,一家人也有四五十平米。比起小葳一家在国内住的还要好,只是现在人比较多。六弟七弟又不晓得为什么打起来了,从房间这头跑到那头,把本来就少的可怜的家具震得兵兵响。母亲坐在门口斋菜,食物是每月每户分配的。颇有按需分配的意味,可笑的是住在这里的人都借着反共的主张谋求第三国收罗。门口的帘子被捞起来一半,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四个妹妹正在做功课,都把头抬起来望着他。母亲放下手上的活,嘴巴已经笑到了眼角。

“哟,什么风把魏先生吹来了。快请进来座,快来坐。”房间里根本就没有可以坐下的缝隙,小葳正在墙角缝补着弟弟刚刚穿破的袜子。看见他来了也不敢看,只是微微笑着,收拾着面前的活计。

“老大,快去给魏先生看茶。”他们在家里是没有名字的,母亲像数着自己的幼崽一般唤他们的次序,这些孩子给她烦恼,但她除了把他们生下来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将来他们是她的财产。

小葳给魏槐生倒了茶把杯子端到他面前,他说话的脸先红了。欠着身起来接茶,这一次他格外小心,因为去年也是这样,把茶水洒了她一身,他太紧张了。小葳淡淡的笑着,她不懂得羞涩和矜持,这些娇柔的教养她还来不及学。母亲除了思量怎样移民没有心思去教他这些没用的。这些儿女现在是她最大的累赘。递了茶小葳又坐回门口做着刚才的伙计,六个弟妹被准许出门了,在外面不知多快活,架也不打了,又不知道去哪里野了。房间里只有母亲和小葳,徐徐的风吹进来,她看着常常梦见的他,他们不过见过四五面,他也是第二次上他家来,倒仿佛认识许多年。她有些惘然的看着他,倒希望每次移民都不成功,这样便得机会年年见他。她这点小心思母亲是看在眼里的,然而今年形形式越发不好了。他今次来也是说这件事情的。

“所以,伯母,这次看来,没什么希望。而且明年就要九七了,还不如趁早回去,还能得到一部分的联合国补助金。家里这么多小孩,人人都有份的。”魏槐生说的时候也拿眼睛看小葳,却有些复杂的表情。

小葳母亲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喜悦,这么多的人,如果没人有份补助金也是很大的。虽然很失望但绝望中仍看到一丝火光。按说魏槐生只是个翻译,没什么理由来和他们说这些的,这全是仰着小葳的面子。她母亲也是看着这一层的,再三感谢这年轻人以后,向着门口的方向,“老大,你送送魏先生。”小葳放下手上的活计。很自然的走到他的身边,他这一次没有再脸红了,反而表情很严肃。他只是有些难过。

11.

天色已经渐渐迷蒙了,有些人家已经开始做饭,轻轻的都可以闻见饭菜的香味了。颇有一种归家时分的闲散氤氲。他们一起下楼,楼梯很窄,她让他走在前面,他一言不发的走着。心里揣着想了几遍的话。走到外面来一眼就望见外面的海,海潮轻轻拍着岸边的礁石。他一开口就有些颤抖。“其实是时机不对,如果在早两年你们应当已经移民成功了。”这是他本来准备好的开场。可是一开口其实两个字说出来便吐不出别的字来。好似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都在却无法统统倒出来。便是一曲汹涌的歌,调子全混杂在曲里反而没了办法表达。

“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小葳省去了中间许多话,可是他并不觉得突兀。这些如果说出来反而变得疲惫。两个人已经这样架空的爱了多年,无论是幻觉还是梦境。魏槐生只是觉得难过。他在香港也不过是个小翻译,能够混到给联合国做事已经很不容易。他还这样年轻,如果在拖上这一家子他的生活又会怎样,他突然怯懦起来。

“我会来越南看你。”他只能这样说,这是承诺又让人看不到希望。小葳还处在对男人一无所知对外界毫无防备的阶段,对天长地久还没有任何反驳的能力。而他什么都明白,反而对自己分外的失望。真正靠近的时候,爱竟然这样怯懦,他有些厌恶自己。

走到路口小葳也觉得没有话说,可是他曾经在这里说过让她心醉的话,她隐约觉得今天是不能再听见了。有些迷惘的看远处的海,没有边际的海,让人心里也空空落落。“我们就要回去了么?”小葳眼神迷离的看他,那双深的如黑钻石一般的眼睛放佛下了毒一般的绚丽。令魏槐生刚刚升起的正义理智都统统吓跑了。他不知道怎样面对这样一张涂着宝石颜色的脸。他有些意乱神迷的对她说,“等我,我会来找你的。”

“他没有再来,对么?”苏打断她的话,两人已经靠得很近,小葳呼气时候苏正好吸进去了。

“不,他来了的。”小葳的眼神充满幸福和痛苦,苏知道这中间发生的故事远不是她讲起来这样轻松。小葳突然落下泪来。“他来了,来迟了,我已经不想见到他了。”苏隐约嗅到了中间命运所给予的戏虐。轻轻拍着她的背。“傻孩子,无论怎样,他是来了的。人和人就是这样的,即使每天在一起,心也会错过的。他来了,已经很好了。”小葳渐渐止住了哭泣。她有些疲惫的靠着苏的脸,“苏,我想睡了。我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苏像安慰孩子一样拍打她的肩膀,突然很难过,自己也有很多话,不知道对谁说。

12.

在上丁的夜晚,她曾经对捷克说,然而捷克不懂中文,她把心里的话翻译成中文,再翻译成英文讲给捷克听,捷克再翻译成柬埔寨文讲给自己,这中间没有通天塔的链接,隔着许多曾。可是捷克仍然很难过,他看到这个外表坚强的女子其实何其脆弱。

“苏,来,坐到我旁边来。让我抱住你,不要这样冷,你听河水的声音,它从不失望,从不流泪。让人看不出喜怒。然而它这样汹涌。看日落是会难过的事情。”捷克的声音很低,仿佛刚刚从心底升起来又落下的浪花。

苏的眼睛仍然从照进的月光看得见对面的堤岸,那些不知苦痛的辛苦居民已经在自己用铁皮或者石棉瓦搭建的小屋里安睡了,他们的生活还来不及思考就这样流向远方。倾诉的对象有的时候并不理解你说的是什么才是一件好事。太懂得的人未免更加失望。

BULE给苏讲那些被物质困惑无法安营生活的人,否定苏的一些非现实不稳定想法,其实他只是怕自己也被这些汹涌的意识冲走。人的心都是脆弱而不堪一击的。所以他采取了关闭听见妨碍他积极向上成为杰出青年的声音。苏对他是个毒瘤,他忍着痛把她割下来,内心不知道是欢愉还是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