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听到这里，突然很难过，她想起的是《半生缘》里的曼璐，一个版本是梅艳芳的电影版，因为电影的短暂显得稍微生硬，另一版本是蒋勤勤的电视版，丝丝入扣，把一个风尘女子的悲哀和善良刻划的淋漓尽致。这个琼瑶笔下长大的美貌女子，终于在此刻成长，成为张爱笔下最艳绝的女子。然而她的悲哀和爱一样多，在小葳的身上，苏想起了顾曼璐，这个华光以前，世纪之初，千里之外的女子。可是她并不能让她走出来，她们有着相似的命运，和小葳没有她的运气和狠心。把曼贞抛下悬崖的是她，然而苏看了六遍《十八春》以后从来不恨她。那是一个女人发狂的灵魂，较之单纯善良的曼贞，苏更爱成熟狡诈的曼璐。悲悯的生命到了尽头是没有阻拦的。苏从背后紧紧贴着小葳的背，“不要难过，不是你的错。”
小葳终于有了哭泣的声音，一滴一滴泪滴在草席上，顿时都被不知吸到哪里去了。
“苏，原来一个人要幸福这样难，以为自己拿到了，伸手去取，才发现一切不过幻象。”小葳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很久没有说出这样真切的想法，表达的十分生硬，有些话长久不说反而会忘记，有些痛不提起反而不知道有多难过。
“无论如何，他终是走了，这个怯懦的男人，不值得留恋。”苏轻轻怕打她的肩膀。窗外的月色迷离又凝重。
他依然用最温柔的声音对我说：“好好照顾自己，给我一点点时间，我会再来的。”小葳额前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她依然没有看他。而魏槐生的眼睛反而是湿润的，这些天，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先是在茫茫异乡找到自己的爱人，接着被自己的爱人莫名其妙的拒绝。等到以为幸福来了，又突然听到了可怕的骇闻。他的世界是简单的，他家里是早年从深圳迁到香港的大陆人，根基并不牢靠。靠着自己的刻苦勤奋，进了联合国基金会做事，九七以后才有了公务员身份。父母亲虽然不说，总希望他找个本地女孩子，至少也是在政府单位做事的。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不要说父母亲，就是她自己也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况且休假一年也就只有这几天，完了总是要回去的。他的心乱到极点。然而这世上最可怕的，便是想想二字。感情在想过以后会被理智打败。那时候的无间不摧和不可理喻是不能逆转的。
小葳一直是失望，在听到这样的话以后便已经看到了尽头。放佛一杯快要喝尽的咖啡。即使还剩余一些，也不能让人再觉丰盈了。这世上的东西，没有什么是可以填满内心的，感情也是一样的。
18.
苏在12月的时候生下海子，一个七斤重的黝黑小男孩。他的身上流着中国和柬埔寨的血液。生产的时候极为疼痛，因为是头胎，胎位又不太正，再加上怀胎的时候没有断过烟酒，苏很是受了一点委屈。好在小葳的妈妈在这方面实践出真知，言传身教，虽然生时很痛苦，后来的恢复也还顺利。
苏产后一个星期由小葳接回家了。小葳抱着海子的时候那样快乐和幸福。她已经不能生育，并且决定孤单抚养这个孩子。小葳只是一个简单的女子，希望有家有孩子的幸福。曾经以为唾手可得的简单生活被现实摧残。慢慢的她习惯沉默，苏知道，她其实很容易满足。也有男人许诺她永远。苏生产的时候也有男人陪她来看苏。沉默的新加坡商人，留浅浅的小胡子，一双小而犀利的眼睛，看小葳的时候眼里仍然藏不知男人的觊觎。他不止一次想要带小葳离开，七弯八拐找到她家里。买东西给她母亲，也来看苏。男人热情的时候是看不出真假好坏的。然而小葳放佛都看不见，她只是对苏说，“如果我要和谁维持长久的关系，我得爱他，而爱我已经没有了。”那时候海子已经誕下来了，苏看着这个被自己从虚空的爱里唤出的生命，突然很难过。小葳轻轻拍打她的肩膀，“我会好好抚养海子的。我需要一个新生生命给予的希望。”霎那间，小葳开始懂得她的母亲，原来，她是这样失望的。
然而人和人就是这样，一直对立，在瞬间却可以宽恕。那么魏槐生呢？小葳一直不能宽恕，因为离开的时候他依然给了她希望，无论这希望多了脆弱，或者她多了不相信，他总是给出来了。男人说的话对女人是揉进眼里的沙，最终只能落出泪来，偶尔可以成真的，也不过是被随风吹走以后。
海子天生不爱哭，眼睛很大，常常不知道在看什么。小葳的母亲也很喜欢，她知道自己的女子没了生育。却不知道小葳会养大这个国籍不明的小家伙。人的父母，出生都是不由自己的。被谁养育也就欠了谁的恩。可是这并不是我们愿意的索取，更多时候我们得到却并非本来就想要的。从爱到结晶在到生下一个孩子，其中的过程缓慢又匆忙。等到孩子落地了。责难才刚刚开始，很多人都是将生命铸来和自己一模一样来承担生命的困难。在柬埔寨的农村，苏看到许多的家庭，住在几个平米的铁皮沙瓦搭起的小房子，生五六个孩子。横七竖八的躺在房里，家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放在地上，有的时候，会害怕，这样的生活，即使是共同穿越，内心也无法得到任何力量。苏想起捷克，没有父亲的孩子，还有凶狠的继父，嗜赌的哥哥，年幼的妹妹。一家人从一开始就绑在了命运的草绳上，谁也无法逃离。捷克选择远离他们的生活也是为了逃离无法面对的责难。然而亲情的力量是逃不开的，即使没有爱。
在上丁的湄公河边捷克讲起在暹粒的老家，乡下，“我们住过的老房子，只有八个平米。塞了我们一家四口。那时候还是好日子，毕竟爸爸还在，而我们还不用提心吊胆。那时候政局还被稳定着。可是红色高棉开始，一切都乱了，人在政治面前也是无能的，人吃人的世界。再善良的人也会目露凶光。那时候我总想，那一天可以离开就好了。等到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仍然是在某种势力之下求得生存，真的自由都是没有的。”捷克的脸很失望，在月色中像是吴哥城墙的雕塑。那些在吴哥窟微笑的王子，终没有看到自己的子民有一天在这样的痛苦下面求生存。这是宿命么？苏相信着。默不作声。此刻的宿命是把两个本来没有任何联系的生命突然交错在一起，苏正是为了自由出走的人，在她的国家，基本的生活被保障了。然而她要的是人本身的自由，这和捷克是一致没有区别的。
魏槐生在走的时候给了小葳一个中国地址，他想了很久，不知道是说，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可以来找我，还是如果你想我了可以来看我。却终没有说出来，有些感情这样清醒却找不到出口，放佛一开口就已经失去了。魏槐生也只是一个世俗男子。他捏在手上的地址给了小葳，难过的不能再说一句话，他转身的时候小葳觉得身后有很多扇大门，门里看她的人突然对她诡异的微笑，笑得越来越大，声音让她毛骨悚然。然后预备起，都将门砰然关闭。料想的结局即使在实现的时候也令人内心疼痛。
19.
“苏，过了很久，我也不能原谅他，他把我的爱都采走了。我得生命就此虚空下来。”小葳看她，这些天和苏在一起她好像把这几年一直压抑的话全部讲完了，内心反而轻松，她本是个简单的女人，本来可以得到简简单单的幸福，只是命运在阴差阳错的时候戏弄了她，却又不给她弥补的可能。小葳轻轻叹一口气接着说，“不过没有关系了，我现在有了海子，我要养大他，让他得到自由和爱。”生命的伟大和愚蠢便在于对新生的期待。
苏无法说出话来，她爱小葳，也爱海子，但这样的给予本来就是一场错误。没有谁可以决定谁的生命，除了自己和命运。
“命运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你，又马上失去你？”这是捷克在离别前问过苏的一句话，苏没有办法回答，人和人皆是如此，只是在苏这里都是这样。曾经以为可以一直留在BULE的身边，很爱的人，以为可以为他失去自我和自由。然而他比她还看得决绝，在依然爱的时候便将她放逐了。男人理智起来是一头困兽，无法攻破。人和人的爱恋简单而直接但如果要维系是一件庞大而需要有所失去的工程。
这一天下午，他们带海子去注册，入了小葳家的户头，入的是越南籍。苏在瞬间想起《阿飞正传》里张国荣扮演的阿飞，等到他二十几岁到菲律宾去看他的生母，找到了生母住的房子，开门的女佣受使不放他进去，他愤然离开。“我只不过想见见她，看看她的样子，既然她不给我机会，我也一定不会给她机会。”--《阿飞正传》情与情的对峙，苏在这一刻突然想到，并且心生恐惧。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埋下多年以后的一个孽缘。缘起缘灭，皆有定数，她想起在离开的时候不肯放弃BULE，感情乘以时间后变得强大而脆弱。而在尘世里常常因为拥挤变得不可理喻。
小葳给海子取了个越南名字，意思叫自由，苏没有问是什么，她只知道，希望这个生命以后都不要和她有所联系。她带了他来，自知没有能力指引他走下去，现托付给愿意的人。将来也只是他自己的命运。谁也帮不了谁，谁也不能和谁做伴。
苏的VISA又要到期了，这一次，她不打算再续签了。她要回国，开始她的新生活了，她需要钱。需要在物质上再一次充实了。辞别小葳的时候是第二年的2月，中国的新年，小葳一直的留她。“苏，不知道没了你，我还该怎样过下去，好在现在有了海子。”小葳内心其实只是一个异常脆弱的孩子。有的时候又过于天真。苏很难过，她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给她，更重要的是她经历了她的痛苦又把她放了。人最怕的不是没人关心，而是关心你的人听完你的故事又离开了。
离别对走的人是幸事对留的人是怅惘。
“苏，不能留下来么？你要去哪里？”小葳的脸上充满不舍和留恋。苏心疼的看这个建议脆弱却满是心伤的女子。难过的说不出话来，“我要到世界的尽头去。”
“世界尽头在哪里？那里美么？是不是没有人间痛苦，没有生离死别没有欲望愁苦？”小葳的脸上梦了一层幻彩般的氤氲。这些是她不敢想的是这个中国女子来了以后带给她的新的视野。她想起自己曾经也和BULE说起过。
其实爱一个人，真的很简单，像动物一样觉得他有熟悉的气味，有值得期待的脸孔，并且长久的不能消散的思念他，重要的是他知道你在想什么，因为他也想过。然而她没有料到他是如此怯懦，他看到了她身上的决绝和不安分和他当年的一样多。他也曾经试图阻止她，最终无能为力的放手了，两个人不能被拖着一同下坠。
这世上能够懂得你所想的人并不多，懂得了又愿意与你同行的更少。苏是注定等不到的，她的心根本不在这世间。小葳央求一般认真的对她说，“亲爱的苏，有一天你找到世界尽头，一定记得回来带我去。”苏点点头，在心里说，“也许那是在彼岸的事情。”苏也很害怕，但她历来都是坚强的独自奔赴这场约定。世间荒芜而寂寥，我们注定找不到可以同行的人，那么收拾好自己的背包，独自上路，至少还可以带着自己走。
20.
苏走的时候小葳依然没有送她，她是害怕离别的人，不知道怎么面对离别，更怕她一走就不再回来，像魏槐生一样，他给了她希望，在快要破灭的时候又回来点燃，然后又再度吹破，给了她一个遥遥的等待。一个人在反复经历失望和痛苦的折磨以后会变得麻木。然而苏知道如果魏槐生真的回来接她，她还是会跟他走的，那不过是一种本能。她已经没有再爱的能力了。
在走的前夜，苏抱着海子，小葳抱着苏，海子酣睡着，平静的夜像流水一样包裹皮肤。小葳轻轻的在苏的耳边，“苏，我觉得现在好幸福。我不能睡觉。醒来就会失去你，失去这样的幸福。”
人站在水中央总以为自己伸手就可以捞着月亮，然而只有伸手的时候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么临近了。然而有这样充溢着幻觉的幸福其实是美的。在这个空的世间，什么又是真的呢？苏听着海子的鼾声，难过的掉下泪来。她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现在亲手把他断送。她断送的是自己，注定没有终点的漂泊。从年少时就蛰伏在灵魂里宿命是不能停止的决绝。小葳怀抱着她的幸福，这个偶然闯入她生命的中国女子。给了她无限爱和抚慰的女子，现在又给了她一个生命。他们不能做爱不能结晶，她在灵魂上给了她安慰，她讲出了深埋心底的失望。世间能懂得你所想的人不多，但懂得就足够了，彼此做不了什么。男女之间以为可以用做爱来弥补，最终不过是空洞的幻觉。而小葳和苏只能拥抱，苏抱过小葳起伏晶莹的酮体，不是不是男人的方式也不是一个女人的方式，是灵魂和灵魂的拥抱。穿过了肉体，穿过了隔着的空气。然而真正懂得的人也只能如此。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