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放在医院病榻的时候,我悬挂的心终于歇下来。孩子,妈妈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就要靠你和医院的叔叔阿姨们了。所以孩子,你能答应妈妈,一定要坚强的活下来吗?
很快,我被推进了一间手术室,护士在我的手背上狠狠扎了一阵,大概是麻醉剂,很快,我的意识就越来越模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双眼还疲乏着难以睁开的时候,我听见有医生在说,“看看吧!这就是你的孩子!才刚刚成形!”
瞬间,就像水滴穿破薄纸,就像玻璃“哐当”一声掉进铁盘,我一下被惊醒,努力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一个漂浮着婴儿红的水盆急速闪过。
瞬间,我不记得疼痛,就像是一只仅剩下蛛网的红蜘蛛,眼巴巴的看着浓雾、雨水和狂风粉碎我的蛛网,摧毁我仅有的港湾。
这个画面太惊悚了,它吓得我想睡觉,想把这一切制造成一个梦,一个梦而已。可是,腹部的绞痛,腹部的轻薄,和那阵轻飘飘的空虚让我害怕,让我迷失,让我恐惧任何人跟我说任何话。
然而,裕想这个恶魔却偏偏不放过我,他穿着睡衣,踏着反穿的拖鞋一步一步靠近我,然后,用一种无声的举动将我揽进怀里。可是……我迫不及待的推开他,因为我不愿意接受,不敢相信就这么短短的一刻钟就让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失之交臂。
“你还好吗?”他哑声问,眼神没敢过多停留,似乎是在逃避他的罪孽深重。
我拼命推开他,歇斯底里的大叫,“不好,不好,不好……我快要死了,快要没命了,快要活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扑过来,紧紧抱住反抗的我,狼狈的我,“见晴冷静,不要激动……孩子会再有,不要绝望,好吗?”
“孩子会再有”,我用鼻子发笑,动手抓起他的手腕,“你老实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在发笑,是不是在鼓掌,在兴高采烈,像我这样的女人终于得到报应了,终于不用你动手就自尝恶果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下颚抽搐,全身散发出被误解的戾气,然后,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还击,“沈见晴,要不是医生告诉我,你那肚子里的孩子有畸形的趋向,要不是那些医生耳提面命的提醒我,这个孩子的未来不会太好,我发誓,我才不会扮演什么刽子手,才不会考虑……”
“所以,是你杀了我的孩子,你有什么资格!”我又急又跳的阻止他说下去,然后,吞咽下我的口水、泪水……本能地放出狠话,“凶手凶手,你是一个凶手,扼杀了我在晚晴心中的完美,扼杀了我的尊严,还扼杀了我的孩子,我的心!你赢了,烧焦了我的心,我的梦,你这个凶手,麻烦你,拜托你,带着你莫须有的仇恨,带着你张扬的虚荣心,滚出我的世界!滚出我的世界!”
拼命的把他往外推,努力想让自己霸道一点,强势一点,可是,剧烈的反应牵动了腹内的伤口,我越加狼狈的匍匐倒地。
他焦急的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我清晰的看到他的皮囊在急速收缩扩展,嘴角欲语还休的低声浅问,“有没有事?”
“有事”,不顾一切的大吼回去,像崴了脚痛斥没有扶好她的男友,像狠狠扇过强吻她的男孩,我奋不顾身的躲开他,哪怕自己虚弱得根本无法站立,我还是狠狠推开他。
那刻,他急了,很可笑,他竟然为了我急了。“沈见晴,你是病人,我不想和你计较,你也别想刺激我,这里是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不是你杀我,或者我杀你的地方!”裕想气恼的喊,却显而易见的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让它马上发作。
我看着,无法抑制的发笑,既然已经失去了全世界,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抓住他的手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扣去,“来,等什么,来,掐住这里!你不是要杀了我吗?不是想要我不得好死吗?来,就是这里,掐下去,狠狠掐下去,我保证我会很难受的死去!”
那刻,不管我是弱智,还是残障,我已经想好了!决定了!我要随孩子而去,摆脱这个痛苦的世界,在亲情和背叛的旋窝里溺毙,所以,我要帮助裕想,扣紧他的手,配合我的力道,狠狠掐向我的脖子。
裕想要躲开我!甩开我!可是,我已经发疯了,他越挣扎,我就越努力,他越想逃,我就死拽住他的手,铁了心要他杀我。
他慌了,急了,怒了……终于在我一次又一次的固执中,狠狠掐向了我,“沈见晴,你真的想死吗?我成全你,成全你!”
他把我抡起来,按在墙上。我像是被架在十字架上的小人,只可惜我不是耶稣,没有复活与救赎,只有绝望和洒脱。我想他一定猜测不到我的决绝,一定料想不到我竟然没有一丝反抗,而是像白头发白胡子的老头,在平静而安详地享受他的孤老而终。
终于,我微笑而闭的双眼朦胧了他坚定的意志,他惊慌得松开手,而我露出得逞的笑。
我是该笑的是吗?我也有让恶魔难以招架的时候,我也有绝地反击的时候,我也有让他措手不及的时候,我赢了是吗?
强忍住咳嗽,我的脸颊涨红一片,虽然很难受,但是我很开心,开心我曾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开心我曾有那么一刻,如此从容,如此洒脱,如此轻松……
“哈哈”,我的笑激怒了魔鬼裕想,他竟然也猖獗的跟着笑起来,只是那笑声满满是轻蔑、嘲讽和被激怒的绝地反击,“沈见晴,你想死吗?真的想死吗?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像一只饥饿难耐的饿狼,他的利爪再一次狠狠钳住我的脖子,步步为营,步步相逼,我像只被惊吓的猎物,在他的逼近中连连败退,最后被强按在床架上,缺氧让我丧失了所有反抗能力,但模糊中,我依然听到他在大吼,“沈见晴,不要把一切罪责归结于我,医生早就忠告过你,你的那个孩子从存在起就被你欺负得营养不良,他之所以离开也完全是因为你这个不负责任的妈妈,是你没有照顾好他,是你把他逼得想走,而我只是帮了一个小忙,让他早一点解脱罢了!”
似乎一字一句载满了愤怒,当他完整表达抗议之后,愤怒锐减,激动锐减……他略带抱歉的松开我的脖子,我能感受到那里的响动,就像久溺在水中的我突然感受到呼吸,是那么迫不及待的吸着活下去。
“咳咳……”
席卷而来的咳嗽让我整个脸颊涨红起来,我本能的扶住脖颈,只感到那里滚烫如火,对裕想投去冷眼,抗议他的冷酷无情。
“你不要以为我欠了你,也不要以为可以就此还账,我告诉你,你的那个孩子本就不该活着,别说我不是孩子的父亲,就算我是,我也不会让他活着!”
“你无权说那样的话”,面对裕想越发残暴的胡言乱语,我大吼回去,“这个孩子不欠你,请你不要用你狭隘的思想玷污他纯洁的心,而我欠你的,我发誓我一定奉还给你!”
“纯洁的心?”他冷冷一笑,“他的心如果纯洁就应该趁早离开你,不让你做梦,让你以为他会和你不离不弃!”
“你住口”,不顾腹部的绞痛,像最后搏击的猎物,提起手畔的病床单就往他头上压下去,“你根本不懂一个做母亲的心,你根本不知道他对我的意义有多大,你根本无法了解他就是我的命!我的世界!”
哭泣像铺天盖地的雪花,一朵一朵轻飘飘的落下,苍白了我的脸,我的心,我的大地,我像只被冰冻的麋鹿,终究无力的坍塌。
裕想是被激怒的打猎人,拽起奄奄一息的我,拼命摇晃,拼命怒斥,“谁说我不知道,我知道他会要了你的命!知道不管你要不要他,他都会死!我更知道在‘留孩子还是留大人’的桥段里,每个男人都应该义不容辞的选择他的女人!”
世界仿佛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从不承认我是他恋人的裕想竟然荒唐的承认我是他的女人!
“你不要以为我会被你感动,我的孩子没了是事实,是你亲手杀了他。”
他笑,动手抓起我的手腕,“沈见晴,请你搞清楚,我的目的从来不是去感动你!”
终于,他还是露出了冷淡傲慢的摸样,我站在他跟前,突然一阵绞痛,那阵绞痛像麻绳一样,从我的咽喉直贯而下,侵入我的心,我的肺,我的肠胃……然后搅动我的小腹,一圈一圈,一阵一阵,让我疼痛得无法招架。
“看到了吧!这就是你孩子带给你的,除了痛苦,什么都没有留下!”把疼得死去活来的我扶起来,他接着说,“见晴,不管你怎么想,我都决定了,我要替你做一个决定!不管你怨不怨我,我都一定要那么做。”
预感到不详,我软在裕想怀里,可怜兮兮的问,“你要替我做什么决定?”
他平静的,含糊的说:“一个会被你骂的决定!”随即,他就开始大喊护士,在他撕裂的肺腑声中,我的疼痛加剧,两只耳朵里像是有一百只一千只的蜜蜂在嗡嗡叫。它们很吵很闹,让我想要短暂性休克。
也许我不是真的休克,也许我是真的昏倒了,因为在我失去意识的瞬间,似乎听到裕想在大叫,然后是黑压压的一群人,从他们的吵闹声中,我大概能辨清,他们其中有护士,有医生,有好多好多看热闹的人……然而,在那一阵一阵的喧闹声中,我依旧能够清晰的听到一个人的声音,他似乎在大叫,在大喊,在对着医生护士时而恳求时而大骂……
虽然,我很努力想去听清楚,可是我太疼太累,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好奇了……
待稍许有意识的时候,我还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医生在我耳边叫裕想把我移到床上,虽然我努力想抗拒,可是我像打了一场很持久的战争,它让我体力透支,让我使不出一点力气,任凭裕想把我打横抱走。
我不知道是不是麻醉剂的作用,好几次我都非常努力的想睁开双眼,可是每次都像冬季初醒,让我留恋温暖的被窝,留恋不睁眼的时光。然后,医生的一句话打醒了我,我猛睁开眼睛,细细回忆那一句话,“看看吧!这就是你的孩子!”
似乎在不久前才听到这句话;似乎在不久前才被这句话伤透;似乎以前都是梦魇,现在的这一刻才是最真实的……
我惊颤的直坐起身,然后,又是一个漂浮着红色混浊物的水盆一闪而过。
“等等……”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迫切的想要再看它一眼。掀开被子,近乎颠倒着扑过去,裕想伸手拦住了我。
“没什么好看的!”然后,他就像驱赶一个不干净的东西一样,喝令护士,“赶快拿走!”
他的举动激怒了我,我恐慌着怀疑那才是我的孩子……
“你在想什么?沈见晴,我告诉你,你的那个孩子早在进院时就夭折了!你不要看谁谁都是你的小孩,可以吗?”似乎在惧怕什么?裕想迫不及待的骂我,迫不及待想把我从梦魇中拉出来!
可是好奇怪,我就是有那么一种心电感应,就是有那么一种冲动想要把它当成我的孩子……
裕想看出了我的徘徊和犹豫,他走到我跟前,“我知道你很敏感,你想把谁都当成你的孩子,但是见晴,你的孩子只有一个,他已经走了,你知道吗?”
似乎在刻意提醒我,我对他的劝解感到莫名的排斥。
“好”,他吞咽下口水,“就算你不相信我,那摸摸你的肚子,感受感受他的心跳,难道你还要继续欺骗自己吗?”
一棍子把我打醒,我被震慑的哑口无言。
“见晴,醒醒吧!你的那个孩子真的没了!”
瞬间,思绪乱成一锅粥,眼泪顺着脸颊席卷而下。
同一天面对两个生命,我不知道哪一个是自己的孩子?如果是第一个,那么,我认命,我活该失去他。但是如果是第二个呢?我会悔恨,因为我给了裕想第二次杀他的机会。所以,第一次和第二次的选择截然不同,而我宁愿是第一次,那么,我会少一点仇恨,少一点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