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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碎骨惊猿走(3)

“玄尊对舍利还有兴趣吗?”定香淡淡问他。

玄十三撇嘴,无趣地扫了眼散落在地的碎舍利,摇头。青色莲眸在地上拂过一圈,他慢慢向前迈出一步。他一动,句泥也动了——

“半月前,枯朽与玄尊的一局棋还没下完。不知玄尊今日可有雅兴?”

适才释摩兰一拳退开后久立无语,并不是他不想说话,而是他被定香最后一拳震得血气翻涌,正强行压下丹田的逆反之气。玄十三这一步,已有一试定香武功之意。句泥出言打岔,就是不想在今日多生事端。

“在下棋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请教。”玄十三岂会不知他的心思,今日本就闲散,既然句泥出声了,他做个顺水人情也无不可。

“玄尊请说。”

“三香护法……只有一位名符其实吗?”

“主持,请恕弟子无礼。”年轻的护法垂下视线,“玄尊是指戒香、慧香两位师弟未能阻止天竺国师吗?”见玄十三歪头讽笑,他轻道:“并非两位师弟护持不力,只是他们都心存善念慈悲,不忍伤人,所以在拳脚上多有保留。”话中之意是说他对天竺国师并无慈悲。

正是因为心无慈悲,所以,出手即伤人。

玄十三对他的回答颇显惊讶,深深凝他一眼,突然迸出一声笑,摇头移开眼,随句泥下棋去。商那和修跟在他身后。力儿想了想,站到自家窟主身边。

伽蓝僧众在诸位禅师的劝退下慢慢散去,司空乱斩没动。殿中剩下云照禅师和定香的时候,一名年约十四五岁的小和尚突然从帷布后跳出来,拍掌笑道:“砸得好!砸得好!”定香无言,小和尚接着说:“既然舍利是你砸的,你就把它们扫干净吧。”

“弟子遵命。”定香对这小和尚出奇地恭敬。

谁也想不到,这名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和尚会是贤劫殿的夜奢小禅师。

司空乱斩扁了眼睛,向力儿勾勾手。力儿会意,几步上前提起小和尚的衣领,直接将他拎到外面去。小和尚被她拎着,不但不挣扎,反而享受似的笑眯了眼,将脚踮得高高的,以免自己的脖子被衣领勒到。

云照目睹小和尚被力儿拎走,轻轻摇头,“定香,打扫完后,到厌世殿来。”

“是。”

都走了,贤劫殿里只剩下他和她。他见她不走有些奇怪,但也没说什么,径自取了软布纵上佛像肩头,轻轻拭擦龟裂的佛眼。拭净佛眼,再拭佛面。

她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香案前抬头看他。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身上的确沉淀了某些东西,某些她不太理解又猜测不透的东西。今日初见,只觉得他瘦了、飘逸了,似沾惹轻尘的金刚王剑;再亲睹他击退释摩兰,那一刹的杀意让他整个人都变了,仿佛一柄拔出鞘的金刚王剑,寒气逼人,怒目众生。

以前的定香,是一柄没有开锋的剑,慑人,但不伤人,而今的定香,不仅开锋,出鞘更是毫无犹豫。

她虽不在窟中,却总会收到扶游窟带来的关于他的消息,这段时日并无大事发生啊。究竟是什么,将他原本钝和的剑锋磨砺得如此犀寒?

九月初八这一天对司空乱斩而言,当然是混乱又噩梦。

想啊,她经过生死大劫后兴冲冲赶回来,养足了精神,调整了心情,就是希望和定香共度一个具有回忆价值的生辰。结果是:释摩兰捣乱再滚蛋,定香擦了足足一个时辰的佛像,然后宝贝似的捧着一堆沙子舍利到厌世殿,甩都不甩她。行,不甩她没关系。她乐颠颠跟在他后面,却在厌世殿外被武僧拦住,云照不但命武僧布阵,还亲自守在殿门外,是铁了心不让她进去。

这只和尚……可恶!

她见不到他,呆坐无趣,等肚子饿得受不了时,才被力儿劝拉着下了山。

“为什么我一回来就遇到这种事?”回到千沙界,她心头仍是愤愤难平,随手拿了把折扇呼呼猛摇。

“窟主,与其烦心云照那只和尚,不如快快未雨绸缪。”力儿为她抚背顺气,不过下面的话就听得她不怎么顺气,“我听说啊,沙虎帮帮主的侄女亲手制作了两张浣花笺,还用这两张浣花笺各包了二两茶叶,混在香油里面送上七佛伽蓝,指明了茶叶是给定香护法……品尝的。”

“又是帮派女子!”她怒断折扇,煞气冲眼。

在亭内来来回回踱了几遍,将两截断扇往卷去几上一放,她折身往外走。

“窟主你去哪儿?”力儿快步相随。

“不用跟了,我去华流那里练剑。”剑字还在亭边,顾影步随心而生,人已掠入林中。

练剑啊……力儿盯着空荡荡的前方,蓦地一笑。真高兴她家窟主从无可奈何的郁愤情绪中跳脱出来。就现阶段的情况判断,窟主生伽蓝和尚的气,但会顾忌定香的面子有所收敛,可收敛归收敛,生了气还是要发泄,不能找伽蓝和尚出气,那就只有找些小帮小派了。

身为一个沉稳大度的侍女,为窟主分忧解愁是最重要的事。

“沙虎帮,自求多福吧!”力儿毫无愧意的朝着东边说了一句,转身收拾断成两截的扇子。展开一看,是慈悲扇。

稍后记得要去饮光窟主那里讨几把扇子……备用……心头默忖,她拿着断扇进了嘲风弄月楼。

与此同时,七佛伽蓝,大方便阁内——

句泥盯着桌上一捧沙化的舍利,神态安详。

他和几位禅师正商讨定香今日所为是对是错。

和尚的长处就是久座无言,七殿禅师端坐不动,也不知静了多久,就是无人开口。句泥突然一笑,“夜奢,舍利眼一直供奉在贤劫殿,你觉得此事如何处理为妙?”

少年禅师嘻嘻笑道:“我已经说啦。砸得好!”

丑相禅师拢起眉头,“释摩兰未必能连胜我伽蓝七人,如果能不毁舍利而平退释摩兰,也未尝不可。”

句泥笑问:“诸位师弟,释摩兰到来时,你们当时有谁心里想过击毁舍利?”

“般若我佛!”七位禅师齐诵佛诺,合掌垂首。

“都不曾,是吗?”句泥再问,见众禅师纷纷摇头,他却笑着点了点头,“金刚手菩萨利牙咬唇须发赤竖,现愤怒相,是为了慑怵魔怪,垂眉低眼唇弯面软,现微笑相,是为了救助众生。定香击毁舍利,是愤怒相?是微笑相?”

得得禅师沉吟片刻,轻道:“师兄,师弟无意责怪定香,但退释摩兰、存舍利,总有个两全之法。”

“师弟呵……”句泥伸出一根食指指向得得禅师,“这世间焉有双全之法。”

焉有双全法,焉能不负卿?

于情处共堪两饶,于意处我证如来。焉有?焉能?

对于这些早已灭尽凡尘的得道高僧而言,有情即是无情,无情即是有情,看得开了、淡了,也就不会再有遗憾。不过有时候,心头还是会有些惆怅……

大方便阁内一时寂然。

过了片刻,云照禅师叹气:“主持,诸位师兄、师弟,不如听我讲个故事。昔时,世尊在灵山会上说法,五百个比丘得到佛法真谛,悟出了四禅定、五神通,可就是参不透法忍,在过往的宿命中,他们看到自己杀父害母,犯下种种重罪,心头都有些怀疑:自己作孽太多,真的能得到佛法正果吗?就因为种种怀疑,他们的修行停滞不前,无法提升。文殊师利见到这种情况,突然手持利剑直逼世尊。世尊道:‘住!住!不应作逆,勿得害吾。’五百比丘心中奇怪,为何文殊师利会拿剑去杀害佛祖。这时,文殊师利已将剑加架上世尊的脖子上,世尊则对五百比丘说:‘无实罪,则无造罪之人。文殊持剑杀我,但未杀我,即是无罪。既然无罪,就没有被害者和受害者。人的生命也是这样,只要是生命就会消逝,在你们前世中消失的生命并不是你们的罪过,只不过如幻如化。既是幻化,你们何罪之有。’五百比丘从世尊和文殊师利的一杀一答中解脱出来,终于参透法忍,修成正果。”

听完,夜奢拍掌:“杀得好杀得好!丑相,得得,我们何必求那双全之法。舍利不是还在这儿吗?”

指尖处,金沙似的舍利淡淡生辉。

两位禅师盯着沙尖那一抹闪烁辉晕,半晌,抬眼相视一笑。

“主持师兄,”云照又道,“师弟有意让定香接厌世殿禅师之位,你看如何?”

句泥笑着反问:“三位护法各有优长,为何你只相中定香?”

“莫非云照师弟是瞧了今日定香那最后一手阿修罗拳?”丑相打趣。

“三位护法的确各有所长。”云照点头,“一字概括,戒香‘憨’,慧香‘直’,定香……”话到这里停顿,云照环视一周,似乎等其他禅师接下去。

众禅师含笑不语。

“定香……狠。”云照也不卖关子,“厌世殿是武殿,武殿首座不仅要心怀慈悲法善,有时也必须如文殊师利那般,持剑杀佛,引迷途者修成正果。早些年,三位护法中选哪一个让我为难,近一年多,我明显看到他们三人在各自的道路上持心修行,就如主持所言,各有优长。但以他们的优长来判断,只有定香可居武殿首座。”

“云照师弟心意已决?”句泥询疑。

“正是。所以今日提一提,不知诸位师兄、师弟有何意见。”

众禅师并不反对,句泥则笑着说了句:“让定香多些历练吧。”这意思,也就是同意了。

云照合掌揖首,“是。”

“当——”阁外古钟悠悠响起,秋日余晖短暂而灿烂,为七佛伽蓝披上一层灼目璀璨的圣光。

枯黄的落叶早已被勤劳的小沙弥扫成一堆。

秋高气爽,一名小沙弥从侧殿取来半截燃香,提起僧袍蹲在落叶堆前,将燃烧的香头往落叶里一放。片刻后,一缕青烟从叶堆中串起,曲曲袅袅升上半空。

定香从厌世窟里走出来时,落日如火轮,欲沉未沉。沿着小径闲步腾腾,远远瞧到数名小沙弥围着落叶堆烤红薯,大概是看到他,纷纷站起来摸头讪笑,脸上是被捉住偷懒的局促。

他笑了笑,竖起食指按在唇上比个噤声,继续自己的步子。

他并不是一个严厉的人,年幼时,落叶烤红薯他和师兄弟们也做过,无伤大雅。今日伽蓝略伤元气,虽然断了释摩兰借达摩舍利为由挑衅的源头,但从释摩兰行事判断,他是个执着苛厉的人,当着他的面击碎舍利,他必然记恨于心,日后也许会为伽蓝带来劫难。

击碎舍利他并不后悔,也无忏意,只是,以后如何护持伽蓝,他需要一个新的度量。

身影隐入古木的暝暗,小径上仿佛有一道低低的叹息传来,又好像只是风吹叶动的声音,沙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