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乱斩一直想弄清楚她在外的这段时间,定香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不可能成天泡在伽蓝里,实际上,扶游窟那边也查不出什么。
可是,能让一个人的心境、行事乃至气度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必定有因。
问题的答案仿佛被冰封在万尺深渊的最底层,她凿来凿去凿不出所以然。不知不觉半年的时间过去,她和他的相处似乎回到了原点,有空时她去伽蓝坐坐听听故事,忙时他们一两个月不见也常有,他对她一如既往的淡然,淡到她有时候会怀疑:难道他们要这么缠绕一辈子,难道她到老了还要担心他会不会喜欢她这种问题?
就在她纠结愤郁不得圆满的时候,七佛伽蓝迎来了一位神秘客人。
那是三月的最后一天,月不见弦的夜。
伽蓝僧众完成了一日的修行,正要各自歇息。春夏之交,山木新长,长条交茹,颇有“叶动猿来,花惊鸟去”之态。一名小沙弥抬头望望正门前的香枫树,转身正要关闭山门,一只手突然用力按在门扣上,将小沙弥吓得一愣。
“请问句泥大师在吗?”来人戴着宽沿笠帽,大半的面貌掩在阴影下。他身形高大魁梧,声音沙哑,普通的布袍,背上背着一个包袱,手中拿一把剑,看上去颇有颓废落拓之态。
他指名找主持,小沙弥一惊之后倒也冷静下来,皱眉问:“敢问兰若高姓大名?”
“请小师父转告句泥大师:一问二问三问,高声问。他自然知道我是谁。”
小沙弥惊疑打量片刻,将山门打开请他进来,等他迈过门槛,小沙弥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一人,也是笠帽掩脸。不过后面这人身形瘦小,个头和他差不多,但披着一件黑披风,分不清男女老少。
请他们在前殿等候,小沙弥提袍飞奔,直冲大方便阁。路遇有台,小沙弥宛如见到救星双眼一亮,“有台师兄有台师兄,有两位兰若求见主持。”
有台歪头,“现在?”
“正是。小僧请他们等在前院,正要去通报主持。”
“那你去吧。”
“……有台师兄,你可不可以陪小僧一起去?”
“……走吧。”
“多谢有台师兄。”
两人飞快来到大方便阁,小沙弥将那人所说“一问二问三问,高声问”禀明后,句泥盯着烛火遥想,不过须臾,他问小沙弥:“是两位?”
“是。”
“将他们带到大方便阁来。”句泥挥手,又道:“一切如常,莫要惊扰他人。”
两人跑到前院,笠帽男人和披风人正站在柱后,有台引路,小沙弥断后,将他们引到大方便阁。刚进门,就听句泥问:“一问二问三问,高声问。”
男人脱了笠帽,回道:“天下事,莫如封侯万里,凌烟写像。”
“崔兰若,多年不见了。”句泥低叹,向他身后一直没脱帽的瘦小身影看了一眼。
男人突然跪下,“句泥大师,崔道琪今日有事相求。”
“快起快起。”句泥上前扶起他,“我佛慈悲,但开方便之门,崔兰若何必如此。”自称崔道琪的男人看了站在一边的有台和小沙弥,句泥知他心意,便道:“你们歇息去吧。”
有台合掌揖礼,和小沙弥一起退了出去,离开前不忘为他们掩好大门。
闭门前,有台从门缝中看到男人正从怀里掏出什么……
当晚,大方便阁内发生了什么事,无人知晓。第二天,伽蓝弟子只知道客院住进了一名年轻斋客,什么身份,不知;什么姓名,不知。他们只听到句泥唤那人“木公子”。
六日后,句泥下山了,带了定香、慧香两位护法,和那位木公子一起,去了一个地方。
他去了七破窟。
“句泥要见我?”正在上水堂和厌世窟主翁昙对局的玄十三听商那和修来报后,邪眸微撩,不掩惊奇:“他有说什么事吗?”
“没有。”商那和修凝眉,“不过他带来一个陌生人。披着黑色的披风,戴了帽子,看不清是谁。”
“老古锥……”玄十三妖绝一笑,将一颗黑子放在棋盘一角,卷袖起身,“他们在哪里?”
“在劝进门外。”商那和修恭恭敬敬侧退一步。
七破窟隐于熊耳山,要进入七破窟地界范围,首先就要过三门,分别是:劝进门,悔过门,一渡门。如果你不想从三门走上山,偏要取捷径,那么,只要走岔一步,等着你的就是毒草毒林阵,而且每一步都是要命的机关。
“带他们去一渡门的醉危亭,我稍后过去。”玄十三低头笑了笑,青色莲眸灼彩灿灿。
商那和修领命退下。翁昙捕捉到他眼底一刹那划过的灿烂流光,失笑摇头,“我尊,和尚主动找上门,未必是什么趣事。”
“我去看看就知道了。”玄十三显然兴致勃勃,“要不要一起去?”
“句泥指名是找你。”翁昙托起下巴,双指轻扣棋盘,“看他们说话就像看他们抽筋一样,我不去。”
玄十三不勉强他,摇摇手,提气跃出上水堂,上小船,过河上岸,不急不快晃到醉危亭。
沿路侍卫岗哨隐蔽,远远他就见到句泥和一人在醉危亭内,定香、慧香在亭外观景。等他晃进亭子后,也瞧清了句泥带来的陌生人。是名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脸色苍白,脸颊消瘦,眼底有些惊慌但不胆怯。
少年迎着他打量的目光,下巴抬得高高的,似乎想显出自身的尊严和骄傲。
不等他开口问,句泥先一步说:“玄尊,枯朽今日有一事相求。”
玄十三歪头,“不听。”
句泥失笑,“如果玄尊不想听,也不会让枯朽等在这里,玄尊你也不会来了。”
邪眸微微一勾,玄十三撇嘴,“什么事?”
“枯朽请玄尊代为照顾一个人。”句泥从袖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玄十三,“看完这封信,玄尊就会明白了。放眼当今江湖,也只有玄尊能给他一个安身之所。”
最后一句说得够狗腿,四周林木里隐隐传来数声低笑。
玄十三不知是被句泥难得谄媚的语调惹笑还是真的享受他的狗腿,嗤笑一声,撇了少年一眼,拿出信纸慢慢展开。
从信中行文来看,出自少年父亲之手。
少年叫陆堆,是“东风万户侯”陆沐霞的独子。陆沐霞一个月前受奸人所害,皇帝以“议礼有失,有谋反之心”的罪名将其全家投入锦衣卫狱。信是陆沐霞在入狱的前一晚所写,他请侍卫崔道琪秘密带独子离开,送往七佛伽蓝请句泥保护,以期保全陆家一点血脉。
当晚的男人就是崔道琪,他将陆堆送上伽蓝后即夜便离开了,也没说去哪里。
“崔大哥是去杀那个狗贼!”半天没吭声的少年突然开口。
玄十三表情恍惚了一会儿,将信叠好塞回信封,轻轻往石桌上一放,慢条斯理地说:“他是把麻烦交给你,你怎么扔给我呢?”
“锦衣卫行事诡谲,伽蓝人多口杂,枯朽担心陆公子的安全,实在无奈,只好请玄尊出手相助。”
“老古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理在想什么。”俊容含笑,眸底寒光一荡,“你是觉得我七破窟行事也是诡谲难测,又只凭喜好,正邪莫辨,只要我想,杀一批锦衣卫轻而易举,对不对?”
句泥垂眸一笑,“玄尊傲狠,却也明德。孰是孰非,玄尊自会决断。”
“好,人留下。”玄十三点头。他下这个决定时完全没有前兆,以至于句泥半天反应不过来。
陆堆就这么简单地被七破窟接收了。
后来的事也简单,玄十三将陆堆扔给祝华流,祝华流评估了一下,将他扔到夜多窟习武。
陆堆出身官宦人家,锦衣玉食,原本有自己的仕途之路,如今家逢异变,只身流落江湖,心头自然郁郁寡欢。初到七破窟时,他放不下自幼养成的骄傲,但又心恨自己懦弱无法救出父母,时常坐在树下自怨自艾,后来又听说崔道琪为了给陆沐霞报仇刺杀朝廷官员,可惜被锦衣卫斩杀于宫门之外,不由躲到树林里大哭一场,然后开始专心练功,有卧薪尝胆一雪前耻的坚定。
陆堆并不喜欢江湖人。他以前习武不过是拿着剑舞两招花架子,和一群公子哥吟诗作乐所用。他觉得江湖人野蛮。但在七破窟生活了两个月后,他却觉得“人生当如此”。
想啊,封侯万里固然风光,可总要看皇帝的脸色吃饭,加上锦衣卫和一手遮天的东、西两厂,哪一天过得不是战战兢兢。相比之下,刀光剑影的江湖是何等率性,逍遥天地之间,纵情山水,恣意恩仇,不必理会世俗的枷锁。
可怜他小小年纪,已是满心怆悲……
又过了两个月,转眼进入盛夏。
八月初的时候,一张邀帖送上七破窟,送帖的是一名少林寺僧人。
原来,三年一度,有“清凉武境不虚见,一武道天下”之称的“嵩山修武会”将在今年九月初举行,少林弟子奉命将邀帖送往江湖各门各派手中,七佛伽蓝有,七破窟也有。
今年江湖平淡,嵩山修武会也算一件盛事了。
原本不关陆堆的事,当他听说某位朝廷要员也慕名而去时,立即恳请玄十三让他出席嵩山修武会,他要手刃仇人。
这原本也不关司空乱斩的事,但是因为陆堆要去,玄十三通知句泥后,句泥担心陆堆的安危,便提出两方一起同行,途中也好有个照应。召集窟主们议事时,玄十三有意无意提到七佛伽蓝除了丑相、五岸侍者要去赴会之外,还有定香……司空乱斩立即举手,“我要去。”
“咦?乱斩不是一向讨厌江湖事吗?”玄十三表情微讶不像佯装。
“这是我和他游山玩水的好机会。”她丝毫不掩饰她那一点芙蓉的烟霞心事。羞怯?值多少银子?
喝茶的郦虚语无故呛了一下。其他几位窟主似笑非笑,眼中的期盼绝对大过担忧。
启程很简单,在司空乱斩的安排下,每人一匹马,将丑相“贫僧打算走路去”的念头狠狠扼杀掉。
七佛伽蓝是丑相、定香、五岸侍者、有台,一共八人,七破窟这边是司空乱斩、力儿、善友、陆堆,一共四人。不过善友只和他们同行一小段路,到了下个岔路口就分道扬镳。
一路上,老实说她的心情真的很好。为了行走方便,她一身公子打扮,信马游缰,折扇摇摇,投宿时又出手阔绰,惹来不少女子倾慕的视线,不过她的视线全在他身上,哪有心思理会其他人。然后她很快乐地发现,自己作男儿打扮时,他的视线会在她身上多停留一些时间——这个发现让她心情更好。
她的“雪狮子向火”之态,瞧得力儿叹气又摇头。自家窟主如此模样,她不沉稳怎么行,不大度怎么行。
常言道:久逗无趣。虽然同行,司空乱斩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在言辞上傒落或逗戏定香,多数时间她只是静静注视他,路边休息的时候看他牵马,溪边洗脸的时候看他临水发呆,故意放慢马速落在后面看他背影,看他挽袖喝水,看他和有台轻语,看他……真是……百看不腻……
她都不知道自己会如此沉得住气。
她已经升华这么久了,他什么时候才会升华啊?
他们之间完全僵住了,她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对她动心。也许她应该做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女魔头,坏事做尽,只有这样他这个正义侠士才会“追”她到天涯海角——她很自动地省掉一个“杀”字。又或者她应该费些心机和时间,设出一个巨大的局,引他一步步陷进去……
“小姐,前面有条山溪,不如我们休息一下再走。”力儿有些受不了八月的日头。
因为时间充裕,他们的马速并不快,听了力儿的话,她看看同行的和尚,见他们没有异议,便打马向林子走去。陆堆和有台年纪相近,相处几天便成了朋友,听到休息,两人立即跳下马往树阴下跑。
下了马,她将缰绳往鞍上一搭,任马儿自己找草吃,她则走到溪边掬一把溪水洗脸。取出丝帕拭脸时,她还在考虑刚才的念头——设局骗他的可行性。
设一个连环局,牵出一批相干不相干的人,死几个,伤几个,把他牵扯到局里,让他受到极致的打击和极致的震撼,让他动心,让他喜欢,让他忘不了,让他魂萦梦牵……
唉——临溪一叹,她不想再推演下去。
用恶俗一点的比喻吧:他自律,他冷静,他醉心武学和佛法,他的帝释之心和修罗之心契合得完美无缺,他知道自己的选择,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其实是一个骄傲的人。
那么的那么的……骄傲……
骄傲到若不是他自己肯动心、自己肯低头、自己肯折腰,谁能弯了他的傲骨?
强行折断,无异于鹰隼折翼、杀鸡取卵,她怎么舍得。
最恼人的是那些江湖帮派,掌上明珠啦,最得意女弟子啦,刁钻小师妹啊,聪明冷艳大师姐啦,有事无事跑到伽蓝茹素,借机和他花前月下谈禅说理,其乐也融融……
融她们个琴瑟琵琶啦!
为此,她不知道折了多少纸扇,断了多少竹笛。有很长一段时间,放在她书桌上的折扇都是新的。
不过就是两情相悦的问题嘛,怎么到了她身上就变得如此复杂?她可不可以哭啊……
浓烈的杀气突然从林子里迸发出来。银光闪如利电,数名黑衣人仗剑袭来。轻迅的步伐,敏捷寒利的招式,隐秘压抑又快速爆发的杀气,他们显然是特殊组织的杀手。
司空乱斩坐在溪石上,保持屈膝叹气的姿势,一动不动。能散发这种阴暗气息的家伙化地窟比比皆是,想吓她?嫩了点。
剑在两尺距离被力儿挡开。
力儿会剑,而且不比那些有名有号的江湖侠女差,何况力儿有一种天生的优势——力大,她不仅挡开杀手的剑,反冲的力量更是将杀手逼得纵身倒翻,滚地三圈才站住脚。
僧人们和杀手已缠斗在一起,虽然应付起来不困难,但杀手有剑,僧人们手无寸铁,只能以守为主。
看和尚比斗就是火大,拖拖拉拉,不干不脆,明明一掌就能打趴的家伙非要用十招去周旋,美其名:上天有好生之德。
她并不担心和尚,视线锁在陆堆身上。
陆堆一直住在夜多窟,听说他早上练拳,下午练剑,晚上练内功心法,四个多月下来,招式倒练得有模有样,脸色不再苍白,人也精神不少。夜多窟果然是个学武的好地方。她分心表达了一下对某只蝴蝶的佩服,以陆堆为中心,暗暗观察四周的杀手。
看似突袭,缠住和尚和力儿的杀手却有意无意地将他们拉远,中间的空白是她……和陆堆。
他们的目标是陆堆。
双指拈着沾了溪水的湿帕,她叹气,不怎么情愿地站起来,拍拍衣后的灰尘,突然就出现在刺杀陆堆的那名黑衣人身后。那人警觉,不回头,一记“寒蟾吸水”,剑已从腋下向她刺来。她纵身飞跃,从那人肩头凌空倒翻,落地之前将碍事的陆堆一脚踢开,扣住黑衣人手腕向自己怀中一拉。黑衣人眼中一厉,欲转腕挥剑。未料她反手一推,冰寒的劲气直接落在黑衣人胸口上。黑衣人身体一震,趔趄后退,但手中的剑被湿帕卷住,被迫脱手。
抽回湿帕,扣剑柄,夺剑之后她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直接将剑尖往前一送。
一道闷哼,黑衣人胸口插剑,倒地气绝。
见同伴身亡,数名黑衣人一齐掏出烟弹往地上一扔。烟雾腾起之际,她飞快转步移到陆堆身侧,闭气凝神。林间烟雾过浓,前方人影依稀,突然感到侧方有人,她翻掌欲袭,幸好一道声音止了她——“乱斩?”
“定香?”她任那人扣住手腕,并不急着缩回来。她可以感到他的五指慢慢松了劲,又轻轻放开她的手腕,再寻求似的叫了声——
“陆公子?”
“我在。”陆堆的声音从他们侧下方传来。
如此看来,他也是怕黑衣人趋烟雾浓郁之际杀害陆堆,特意赶到他身边保护他。
等烟雾散尽,黑衣人已遁逃无踪。他们站在陆堆身边,其他人散立四周。那名被她杀死的黑衣人尸体也不见了,只有草丛中一点血迹证明刚才有人倒在那里。
“他们是什么人?”有台扶起陆堆,语有愤怒。
“杀手。”她到溪水里洗净手帕,牵马准备上路。丑相似乎想说什么,几次张嘴,最后也只是对着沾血的草地诵了一段经文。
重新赶路后,众人明显提高了警惕,五岸侍者和定香猜测黑衣人来历和目的,陆堆揉着胸口低头沉思。
有台策马与陆堆并行,无比同情地小声问:“须弥窟主那一脚重不重?”
陆堆看了他一眼,沉默。
因为说话的关系,他们的马速并不快。司空乱斩突然偏头看了力儿一眼,力儿立即驱马靠近,“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