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拉起他,胸口突然一麻,脚下失力瘫软向前跌去,扑入他怀里。她心火大盛,瞪圆了眼睛。这番投怀的画面看在旁人眼中却是公然的挑衅。他无奈偏头,俊美花心的夜多窟主正站在他右侧,弯腰,自他怀中抱起她,一言不发退到香枫树下。
僧袍,终是没再脱了。
“闵嫣!”嘴还能动。眼睁睁看他受刑,偏偏自己动弹不得,她气得牙痒。
“乱斩乖……”闵嫣在她耳边轻语,“我尊说了,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闹剧,不能错过。”简言之,七破窟要袖手旁观。
——我尊?
她心乱如麻,全无主意。法杖一下一下打在他背上,却像击在她心上。
恨死他!恨死他!为什么在她疲惫得想要放弃的时候,他却让她知道?他不是无动于衷,他也可以升华!为什么他只说“菩提无心,花亦无情”?当时饭仙寺,听这八个字从他冷淡的嘴里说出来,她恨死了。若不是释摩兰今日抖出来,她只怕一生都不会知道。
——唯愿此生,花落菩提!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他最可恶!他最可恨!
“师兄,别打了!”有台冲上前拦住慧香。慧香本就不忍持法,被有台一挡,立即放下法杖望向句泥。有台跪下,眼角发红隐隐有泪光,“师父,弟子愿代师兄受过。
句泥垂眉无奈,“因果来报。有台,你起来。”
“师父,师兄在嵩山修武会上已被释摩兰打伤在先,他伤势未愈,昨天弟子还见师兄吐血。他只是不想我们担心,没有告诉我们。师父,师兄已自废武功,无罡气护体受这三十法杖,岂不是雪上加霜!师父,弟子恳请代师兄受过。师父!”
“有台,定香的过错你无法代替,起来吧。”句泥语调轻缓,但话中的责怪已现出难得的严厉。他转目看向慧香。慧香纵然千万个不愿意,却无法当众违背主持的命令,颤抖着举起法杖。
杖刑继续,司空乱斩再也忍不下去,拼力挣扎。闵嫣见她下唇咬出一道血迹,心中痛惜,曲指想解开她的穴道。然而,两只优雅如弦的手指却轻轻按在他手背上。
那手是玄十三的。他瞥了闵嫣一眼,将他的手压回去。
闵嫣略有不解,但没有违逆玄十三的意思。在七破窟里,我尊的命令就是命令,他不用去怀疑,亦不会去怀疑。
三十法杖之后,玄十三袖尾一动,亲手解了司空乱斩的穴道。
手脚一松,她即刻纵身上前,挥袖退开围上前的僧众,屈膝扶住他,“定香!定香!定香!定香!定香!”一时之间似乎语无伦次,只会叫他的名字,脑中只有他的名字。
他循声偏头,眸中的涣散聚集了一些。可他却慢慢推开她,挺直背脊,双手掌心向上放于身前,向句泥和诸位禅师规规矩矩扣首。这个头扣得并不响,却非常慢,非常尊敬。
随即,他慢慢直起腰,对她展颜一笑。
她全身血液沸腾。
蓦地,他抬手掩嘴,猩红的血从指间流出来,人已无力向前倾倒。她顾不上其他,手忙脚乱拥紧他,心跳得厉害,混合着颤抖和害怕,“定香……你没事吧……”有台刚才说他旧伤未愈,昨天还吐血,如今又自废武功……别吓她,千万别吓她啊……
她想叫庸医,想叫扫农、扫麦,无论厌世窟的谁都好,只要能治他。可是,她没动。她不敢动,不舍动——因为他的手第一次那么轻那么柔地覆在她脸上。
“抱……歉……”他只觉得全身气力被抽尽,就连抬手想……想抚一抚她的脸……也那么困难。有很多话想告诉她,可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发出声音,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为两个字:抱歉。
此生不负如来,注定寥负卿心。道貌岸然的枷锁他背得太久太久,如今终于可以放下。
长久以来,她之于他就如天际的曼殊沙华,那么耀眼,那么灼目,仿佛除夕夜下璀璨的烟火,可他触不到,此一世都不可能触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漠视她,将那不可能的牵挂和情愫压在心底最深处,牢牢锁住。
她说:迟早我要扒了你的袈裟!
她说:定香,你别当和尚了,暴殄天物呢!
她说:芙蓉临水照,但见绿头鸭。
她说:真的想和你……刻一块三生石……
她说:定香,是不是我长得像泥佛那样,肉圆圆的,你就会喜欢?
她说:如果香可以定住,人呢?
她说:不见是相思,相见是心痛。你说,是相见好,还是怀念好?
他一直在拒绝。
虚伪?呵,他真的很虚伪,虚伪得道貌岸然。
伤,治与不治对他并不重要,武功,留与不留也无关紧要,而装作对她的不在意,是一种比六趣轮回还要苦痛的折磨。
他已有弃世之心。
树暗苍苍,红尘三千丈,丈丈断人肠。若有来生,他希望他们能用另一种身份相遇,不要像黄泉的彼岸花,有花无叶,有叶无花,花不见叶,叶不见花。
花叶永不相见,是情苦。
唯愿此生——唯愿唯愿,仅仅是“唯愿”。
努力睁大眼,想要看清她的容颜,可依稀所见却是一张慌怒交加的脸。这么凶……为什么想看她的笑脸成了他最后的奢望……
“定香……定香……你别吓我啊……”她捧着他的脸,绝望颤抖地叫着他的名字。
她的脸越来越模糊,他想唤她“乱斩”,可是他再也没有多余的气力,就连睁眼也成了一件艰难的事。眼皮很重,很重很重……跪地的身形慢慢软下,慢慢贴近她,慢慢将头枕上她的肩,慢慢……合上眼睛。
压抑的死寂弥漫全场。
她抱着他,一动不动,脑中一片空白。
“师兄?”有台惊慌地扑过来,却被司空乱斩一掌推开。
心口……不跳了……
鼻息……消失了……
她的呼吸渐渐急促,心口阵阵跳痛,仿佛肺腑里的空气被人抽干了一般。
“力……力儿……”她轻唤,等沉稳大度的侍女满面担忧地走过来,她吩咐:“他是我的。把他带回去……回嘲风弄月楼。”
“是。”力儿谨慎小心地将尚有余温的身体扶过来。
她挺腰直立,魅影快比追风卷向释摩兰。释摩兰以为她要以难,震臂欲挡,不料只是眼前一花,手中空了。
她站在释摩兰身后,垂眸凝视这把只值几文钱的折扇,缓慢地、小心地、仔细地一格一格收好,仿佛手中是吉光片羽、旷世奇珍。
力儿已将定香抱起,在众人惊异一名少女有如此大的力气时折回树下,已有部众分开人群为她让道。
“且慢!”云照大喝,“你要把定香带去哪里?”
她挥手让力儿离开,转身直视云照:“当然是带回家。”
“定香是我伽蓝弟子,须弥窟主莫要……莫要……”云照强忍悲痛,不想定香在死后也被流言缠绕不得安宁。
将折扇装进裙侧口袋,她走到两名部众走,双掌一摊。两人明白,立即将手中的剑抽出递上。手腕轻动灵辉,剑光旋转,冷犀刺目。
一剑竖于身后,一剑横于胸口,她抬眼扫视众人,妖眸幽暗难懂,娇多媚煞,“谁要阻拦,一起上。”
无人出声。
她冷笑,“释摩兰,你今天来七佛伽蓝根本不是赴约。闹这么多事,想必你也准备了很久,辛苦了。”妖眸浅浅眯起,“我说过,你想请教,我全力奉陪。”
“本座……”释摩兰才开口,剑影迎风扑面,白花花一片,似东海狂波,噬人魂魄。
释摩兰被她攻得措手不及,闪避之余略显狼狈。红袍僧人见国师受袭,顿时群起围上。
司空乱斩的剑犹如两道天界灵蛇,自成一体,又密合无间,双剑掠舞,似惊鸿,如游龙,就如两人同时对敌一般,惊鸿游龙盘缠交织,杀气冲霄汉。
众人暗惊:想不到七破窟一名窟主就有如此绝妙的剑术,那玄十三岂非……
司空乱斩在江湖上名气不大,甚至没人知道她会用剑。
她会,而且,双手都会。
如果做事需要一只手,人们通常习惯用右手。有些人是左撇子,便习惯用左手。还有一些人,在右手运用如常之下刻意练习左手,但需要一段长时间的坚持。可是,就是有一种人,天生聪慧,左、右两手皆灵活如常——司空乱斩就是这种人。
化地窟主祝华流就不止一次感慨:乱斩天生就是用剑的高手,在剑术上,她可以比任何人都要任性,因为她有这个资格。
有时候,由不得你不嫉妒——天赋!
惨叫声声,围攻的红袍僧人纷纷倒地翻滚,他们手腕、足踝上各有一道伤口。这种伤口不会取人性命,却让他们的四肢再也无法承受过大的重量。
她挑断了他们的手筋脚筋?云照不忍再睹,卷起袈裟掠入阵中,挡去伤人的剑影,以纯厚的罡气震开剑尖,迫使她收招退后,“窟主何必伤人!”纵然云照心恨释摩兰,可他也知无故伤人不对。
“蛇鼠一窝!”她冷冷丢出四字,双剑向后一抛,虚影缥缈,人已远去。
玄十三不知何时失了踪影,闵嫣比个手势,七破窟部众齐齐退离。倒是郦虚语留在原地,目睹众僧对释摩兰做法的不赞同,目睹释摩兰辩驳后甩袖离开。
“菩提无心,花亦无情,唯原此生,花落菩提……唯原此生……花落菩提……”郦虚语轻声低喃数遍,偏头一笑:“想不到……定香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呢……你说是吗?”
她身后,一抹高大的身影静立不动,冷寂的表情,眼底隐隐有些惆怅。
是日,七佛伽蓝古钟长鸣,久久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