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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花落菩提心(1)

小寒而后大寒,大赛而后立春。

腊月三十这一晚,各窟部众酒足饭饱之后相约到夜多窟外放烟花。司空乱斩自然也拉了定香出来。自从被钟月斜拿有台威胁他之后,他的确找了些拳谱翻阅,夜多部众见他不再只挑野史怪谈,倒也没再为难他。

散功散功,他失去的是内息,与招式无关。就算此时的他,也能随心自如地打一套《金刚拳》或演练一套《大垂手》,只不过挡不了人伤不了人罢了。就算要他练功,练的也应该是内功。

他不想练——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练。

他所有的武学都是以伽蓝纯正刚硬的内息为基础,内功与武招相辅相成,如果要练,他练的也是伽蓝内功,绝非七破窟所藏武经。

绝无轻视之意,他只是就事论事。

天空烟花怒绽,她站在他身边,妖容半昂,嘴角噙着一片微笑。趁她心情好,他将练功的前因后果告诉她,希望她能让闵嫣打消让他练功的念头。“内功啊……”她也不知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眸瞳仍然盯着烟花,长睫漫不经心地眨了眨,“我知道有一本武经专修内息,它能导经疏脉,并让内息在运行之间缓步增加。它有一个让所有习武者梦寐以求的作用——可以融合任何内息。练过它后,再练其他内功也不会被排斥,而且它会将其他内息与自身融合在一起,随经脉游走全身,逐日增长。不过……”她喘口气,歇一歇,再道:“它也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妖目斜斜飞来,“想不想知道?”

“……”他估计不是什么好话。

她摇头晃脑,“欲练此功,必……”

他皱眉,脸色微变,想起江湖上有些人修习邪道武功,贪多求快,以自残身体达到快速修成的目的。

“必是女子。”她绽开比烟花还灿烂的笑,不知是逗他让她开心呢,还是他的纠结让她快意?

“……”

“这种内功只有女子才可以练,男人练了也没用。”她说的是正是自己修习的《玉肌素脉》,也不知友意从哪里寻来的,练的时间愈长,她的内息越是清冷冰彻。

盯着眉目皆笑的娇颜女子,他心头一软,无力因她的戏谑生出什么气来。

恍恍惚惚,眼前浮现一张戴了狐狸面具的脸。

曾几何时,也是除夕,也是雪夜,也是烟花,也是一张……灵动如妖的容颜……

千峰媚影狐狸面,美人在何,夜影流波。

三千剎土,缠绵于十二根尘。也许从她披上他袈裟那一刻开始,他的心弦就已经动了,当时不知,也无意去知;然后,她成了他修习的一部分,每一次的狂放,每一次的戏谑,每一次的贪嗔痴怨,都成了他不自觉的回忆。正如伽蓝里被她破坏的门窟,她每次来总要踢烂一扇,一次不觉得,两次不觉得,三次四次五次……

一点点的破坏,一点点的龟裂,让他坚实的外壳有了裂缝。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视线会不自觉地牵向她,想守护她不受旁人的伤害,明知她拆毁饭仙寺大雄宝殿不对,他却只能无奈又气恼,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梧桐佛桑,雾月竹林,一点点,一点点,扰乱他的禅心。

原来,是他春心缭乱,非干美梦无凭……

心思百转,他一时怔愣无言,眸子被她的笑吸引,久久移不开。

烟花冲上天,她哈口气在手上,往他袖子下一伸,凑近了取暖。

远远楼阁之上,两道人影伫立于漆木栏前,在烟花照亮夜空的一瞬间,捕捉到她的满目笑意。

“乱斩很开心呢,我尊。”轻暖寒衣,烟花也照亮了凭栏浅笑的那道身影。

“我的总管也很开心。”玄十三随笑应着,双眸垂低,不知盯着哪里。在他身边浅笑的人,非茶总管莫属。

“乱斩真善良……”茶总管抬手摸摸耳朵。

“善良……”玄十三喃喃低念,蓦地扬声一笑,“总管,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有趣的问题?”

“有一架天平,中间的平衡点是善良,你说,乱斩、虚语、冰代三人,如何分座?”

茶总管凝眸一转,明了他的心思,笑道:“如果天平的中心是善良,冰代坐上正好,左边放乱斩,右边放虚语。天平……”茶总管伸平双手,左掌抬起,右掌下按,比个右倾的动作。

“哦?”

“三位窟主,最善良的是乱斩,最不善良的是虚语,冰代居中,能称善良。”

玄十三听得一笑,又问:“那友意、华流和昙呢?总管何解?”

“这三位窟主不能用善良权衡,当用‘开朗’。天平的中心是昙,左侧是友意,右侧是华流。”

“你是说……最开朗的是友意,最不开朗的是华流?”

“正是。”

“若是加上我呢?”

茶总管微微一怔,眸底流光灼灼,一时捂嘴闷笑。玄十三也不恼,等她笑够了,才听她道:“我尊,您……即不善良,也不开朗。”

“……”

“我说得对吗?”

烟花绽放之后,夜空有了短暂的漆黑。寒风过雪拂面,带来一缕沁心入脾的异香,敛眸轻嗅,凭栏魂荡。

当烟花再起时,漆木栏前只有轻暖寒衣的一抹素影,哪还有其他人。

年后又下了两场大雪,初七的时候,天气放晴,层层雪花堆而不融,为了上山下山皆方便,无论是七破窟还是七佛伽蓝,勤劳的少年都拿起扫把开始清理山道上的积雪。

司空乱斩甩掉力儿和一群叽叽喳喳的侍女,一蹦一跳出现在夜多窟。

山清气爽,她向迎面欲问候的夜多部众比个噤声的手势,悄悄来到定香房外。本想吓吓他,却出乎意料之外地看到他在廊外堆雪人。

“定香?”她小心又迟疑。

他回头,微微一笑,一双净眸黑亮无尘,灼灼乱人心跳。

她脸色大变,冲上前拉起他,“不要堆雪人啦,你的棉袍呢?为什么不穿棉袍。你的身体还没恢复……”

“乱斩,我没事。”他笑意不变,反手将她推到一边,蹲身继续整理雪人未成形的脑袋,补充道:“我真的没事,已经痊愈了。”

他不是傻瓜,三个月以来他们、她为他做的事他怎会不明白。厌世窟主一身鬼斧神工的医术,救活一个人很容易,可是,如何让这个人“痊愈”却不是单靠医术就能达成的。身体,他恢复了,可信念呢?

他以死明伽蓝之志,一身修为一身心血早已交付伽蓝我佛,不负如来,对她却是有愧。如今重生,他已非伽蓝护法,再无执守尊承的傲骨佛心,可以说完全是一个空白、无用、浑浑噩噩的人,这种“伤”源于他对自己的茫然和不确定——心结。

他的心结,只能他自己解。

所以,每天他都会在雪地里站很久,冥想也好,发呆也罢,清寒的空气让他的大脑一点点恢复清明,某些东西也破茧而出。

记得她曾说过:为了七佛伽蓝,你什么事都肯做。在你心里,伽蓝绝对排第一位。

他回她:窟主心中未尝没有第一位。

昔年时,他们心中各有第一位,且、皆非彼此。身为窟主的她,让人仰望而不敢亲近,而身为女子的她,其实有着最单纯的心思:不会伤害她喜欢的人,舍不得她喜欢的人受伤。如今,他得以重生,是不是就可以将她放在心头第一位了?

她呢?

她正狠狠盯着他,惊疑不定,就怕他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举动。

“乱斩!”他扶着雪人的脑袋,轻叫她的名字,“你的三生石上还想刻我的名字吗?”没听到她的回答,他也不急,一边用竹边削圆雪人的脑袋,一边慢字低语,“我现在不再是修行的僧人,也不是伽蓝护法,只是一个身体还算健康、可能会一点武功的百姓。我无父无母,自幼在伽蓝长大,家师过世较早,进入护法堂后,都是云照禅师在指导我。我知道的一切、衡量好与坏的标准,都来自伽蓝,所以——”他停语,退开一步端详雪人脑袋的大小,估计差不多,点了点头,“我感谢厌世窟主救命之恩,我想把你放在心头第一位,但我仍然不赞同七破窟在江湖上的行事作风。”

眼前突然一花,锦花缥缈,似水流年。他抬头,却是她以轻功跃上雪人头顶,缓缓蹲下,居高临下——瞪他。

“汝归沧海我归山,我也想啊……”眼角含着丝丝妖熬,她缓慢、清晰地说:“可是我做不到!以前做不到,现在更做不到。”

“那就不要做到。”他微笑。

“如果你是东郭,我就是中山狼,将你折成两百零八块,一块一块吃入腹中,让你永远困在我的血液里,直到我死。”她的眼神咄咄逼人。

人生在世,有谁能为你长歌当哭,又有谁会为你温酒一笑?

求的,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他向她伸手,“好。下来。”见她怔怔不动,他只得再退一步示意她跳下来,以免雪人还未成形就被她欺负得灰飞烟灭。

她跳到他怀里,双颊染了云烟颜色,粉彩动人。搂紧他的腰不想放开,不料他却说:“你想堆个怎样的雪人?”

“嗯?”她从他怀里抬头。

“上面要不要画九点香戒?”

“……不要!”她大叫。

他沉声低笑,胸膛微微震动,她贴得近,只觉得心跳声如鼓击耳。

她依依不舍放开他的腰,看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堆雪人上。他堆得很仔细,正用竹片勾绘雪人的眼睛。静静瞧了片刻,她有些嗔怪,嘟嘴低声抱怨:“你可以早点告诉我……”

“什么?”他没听清。

她嘟嘴,闷了半天才道:“那把扇子你为什么要扔掉!故意只说前面两句气我……”

他雕好了雪人眼睛,偏头想了想,大概明白她的意思,又是一笑,“我早就告诉你了。”

“什么时候?”天大的冤枉!

“……送你佛桑的时候。”他进屋取笔画眼睛,留她一个人对着雪人发呆兼消化。

送她佛桑……她抱着脑袋低叹。

佛桑,朱槿,朝开暮落花。

这些年来,他送了她多少佛桑花?不记得了,太多,太多。

拂叶前回,蓦然细想,只要佛桑盛开时节,她到伽蓝总见他身边有一堆佛桑花,无论是洁白如仙,或火红如焰。那时的他,喜欢用佛经托着几朵佛桑送她,她只当他闲来无聊,接便接了,也没怎么在意。红尘辗转,她今日才明白,一朵佛桑,一分情。

这么些年来,她得了他多少佛桑?

——数不清。

难道我是笨蛋——须弥窟主开始怀疑自己的才智。这些年,她拈了那些什么姑娘什么姑娘什么姑娘的酸,都白拈了?

纠结之际,他取了笔砚出来,见她抱头皱眉一副遭受重击的表情,不由莞尔。提笔蘸墨,沿着雪人脸上雕出的眼线慢慢描绘,在眼角处轻轻提笔一勾,娇多媚煞。

她突道:“定香,你娶我吧!”

毫笔在雪人的眼角处停顿,他慢慢收了笔,偏头与她对视,语调轻沉:“现在不行,乱斩。刚才说过,我并不赞同七破窟的行事作风,我也不会让你放弃你拥有的一切,只是,我要离开。别急,别急……”他搂住眼看就要炸开的须弥窟主,缓道:“我只是离开这里,也许我能做个农夫,或者在某个山角搭个茶棚卖茶,再或者,做一些我以前没做过的事。你随时可以找到我。”

她妖目瞪圆。

如果说刚才的脸红是羞喜,如今就是恼怒——明明就说把她放在心里第一位,怎么又要离开?

“我离开这里,可我不会再拒绝你。”

继续瞪。

“你在我心里,是第一位。”他低头,轻轻在她额心印上一吻,那是她妆点花钿的地方,“唯愿此生,花落菩提。对如今的我来说,已不是‘唯愿’了。”

脸色慢慢好转。

“也请你,花点时间,重新认识一下不再有任何身份的我,可好?”七破窟和七佛伽蓝的赛事之争还在继续,对七佛伽蓝来说,他是死人,对七破窟,他不赞同他们的行事,唯有两不相参。

她捏紧他的袖子。矛盾啊……

他的眸子定在她扯住袖子的手上,眼底波光若漾。将毫笔移到左手,他徐徐抬眸,谦和一笑,右手合起大拇指和中指结成佛家手印,举到她额心,轻轻一弹。

又是这一招……她脸皮发烫,不知不觉让他抽回袖子。

他的意思她明白,以新的身份让她认识嘛,也免去让她夹在七破窟和七佛伽蓝之间为难。

也是,他在伽蓝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不能吃肉不能喝酒,也的确该去外面走走玩玩,舒缓一下心境。好吧,她就给他一段自由时间,让他感受一下江湖的真实和残酷。大漠草原,丛山古刹,小桥流水,水乡人家,随便他走,迟早,他会回到她身边。

嘿嘿……很好,她已渐入佳境。夜多部众偶尔经过睡晴楼,就见定香左手砚右手笔,聚精会神的给雪人画眼睛眉毛鼻子嘴巴,他们的须弥窟主一时站在他身后,一时蹲在他脚边,一时拿着指头戳雪人肚子,表情实在让人……不敢靠近。

翌日,玄十三召集众窟主议事。诸事探讨之后,众窟主、侍坐浅笑趣谈,司空乱斩突然从椅上站起来,盯着自家侍座,语不惊人死不休——

“善财你娶我吧。”

啪!善财手中的书掉落在地,他表情愣怔,连拾书都忘了。

这是什么反应?这是什么反应?娶她就是一件这么不可思议不可比喻的事?

“华流你娶我吧。”

化地窟主的视线移向她,认真仔细地注视半晌,点头,“好。”

咚!她滑倒了。

这是什么反应?这是什么反应?娶她就是一件这么不用考虑不用谨慎的事?

祝华流的话显然没说完,等她从地上爬起来,他再道:“但你只能做偏房。”

咚!她又滑倒了。

“乱斩啊……”郦虚语探手摸她的头,“冰代还没找回来,你也犯了迷糊?”

她拉下郦虚语的手,嗔瞥一眼,转而沉吟思索,神情严肃。众人默契十足,也不打扰她。玄十三俊容含趣,很好奇她接下来出口的话是什么。

她看向玄十三,“让他走。”

优雅的尊主微微扬眉,表达自己的惊讶。

闵友意第一个出声:“乱斩,煮熟的鸭子你让他飞?”

翁昙倒是少思少愁,只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表示尊重乱斩的决定。

祝华流坐着不动,等了半天没其他声音,他左右看看,见众位盯着自己,想了想,说:“也好。”

茶总管卷着轻暖的袖子捂嘴低笑,“乱斩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呢!”

郦虚语嘴角一抽,“茶总管,那是我的话。”

“暂且借用。”

“……”司空乱斩等他们议论完,又等了片刻,不见玄十三开口,不禁拢起绣眉,“我尊?”

玄十三支额浅笑,温润淡静,“既然我须弥窟主开了口,我们哪有不遵从的道理。诸位,是不是?”

“是。”厅内众人皆点头应声。

临走的前一天,她送了一块坠有青绦的小铜钱,交待他无论到了哪里都要给她写信,遇到麻烦就拿这枚铜钱到任何一家“天孙翔”、“鲙鲤鲂”求助,再不然,只要是七破窟的商号,见到铜钱都会对他伸以援手。

他含笑接下。

她又塞了一叠银票给他,叮嘱他莫要苛刻自己,如今不是和尚了,该吃的就吃,该喝的就喝,该玩的就玩……他还没到大限吧?

他只取了两张银票,让她放心。长年修行,在外的生活他不是没经历过。

她还为他准备了一匹马,骠肥体壮,毛色纯黑。夜多部众牵进来的时候,他便眼前一亮,惊叹不已。

她又扯着他絮絮唠唠念了一堆,叮嘱他注意身体,注意安全,最后说:你现在没有武功,在江湖上不要当滥好人,不要见谁都救,最好是见死不救……

他能点头吗?

在他承诺自己会写信、会照顾好自己、遇到危险会求助之后,她才依依不舍被力儿扯走了。

送别是最怠磨人心的事,他宁愿省略。

第二天,下山之前,他去了须弥窟,她正和一群公子在千沙界议事,有几位他眼熟,是峥嵘洲的令狐轻和令狐晨。力儿见他来了,想出声通报,被他止住。站在远远的树下,他们的说话他听得不太清楚。她坐在案几前,侍座善友在她身侧,弯腰指着案面上的什么东西给她看。她听完之后问了几句,其他几位公子一一答了,她突然一掌拍上案几,吼得他都听得见——

“敢跟我抢生意,我跟他玩到底!去化地窟借十个水性好的!到夜多窟要四个会捣乱的!”

“是。”善友低头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