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的,他无意细听。向力儿歉意地笑了笑,他转身离开——看到她戏谑之外的模样,他已经满足了。娇多媚煞,唯利是图,这才是真正的须弥窟主吧。
牵马下山,商那和修引他出山门。
谢过俊美的少年,离开前,他劝道:“商那和修,以后别太欺负有台,他当你是朋友。”
少年扁扁嘴,没说什么。
牵马慢行,他来到渡口边,年轻的艄公先是盯着他的马端详良久,又盯他良久,久到他以为艄公是否石化的时候,才听艄公问:“你要渡河?”
“正是。”
“去哪里?”
“上七佛伽蓝。”
“求佛?还是还愿?”
“上香。”
“上什么香?”年轻的艄公眯了眼睛。
“一炷香。”佛前一炷香。
不知是否艄公今日心情好,摇船过来让他牵马上船,到岸后居然一文不收。他只得多谢艄公,转向七佛伽蓝行去。因为牵了马,他舍弃青石道,转走马匹易行的坡道上山。
经过“二日茶汤”,他无意停留,不料茶庐主人跑出来拦住他,目不转睛瞧他半天,眉头皱起,“公子有些面善。”
“……可能在下长得普通吧。”
“公子是第一次上七佛伽蓝?”
“是。”
“那可要进来尝尝我这二日茶汤的好茶。请!”茶庐主人比手躬身。他笑着摇头,谢绝了茶庐主人的邀请。
牵马上山的香客很多,他穿着布袍走在他们中间,并不显得突兀。立春之后,雪气消融,枝上绽了新叶,青青绿绿的嫩芽,惹人怜爱。临近伽蓝山门,他将马系在下方坡地边,背着包袱,只身入伽蓝。
门前的香枫依然高大笔挺,他等到了红叶,却未能见它覆雪。
在门侧取了一把香,每一座佛殿都燃上一柱,以慰前生。渐渐往伽蓝深处走去,在一道黄墙边驻足。再往内便是香客止步,他迟疑要不要通报一声。四下搜寻,正想请一名僧人禀告,耳中突然听到一声低呼。他循声偏头,原来拱门边站了一名小沙弥。
他垂眸施礼:“小师父,在下想求见主持句泥大师,可否行个方便,代为通报?”
“定……定……定……”小沙弥结结巴巴定了半天,突然一挺腰,“是,小僧这就去!”像是得了命令般,跑出一道烟来。
没过多久,又是一道烟跑回来。这次不是小沙弥,是有台。在有台开口之前,他抢道:“小师父,在下想求见句泥大师,不知可否?”
“……师父有请,请……跟我来。”有台声音都是抖的。他含笑跟上。
在大方便阁,见到了句泥,他深深扣首,起身时,竟不知如何开口。相对无言,阁内陷入寂静无声的尴尬。
句泥上下打量之后,叹着打破沉默:“公子身体可好?”
“安好。谢大师关心。”
“你终于来了。”句泥满眼担忧。
“弟子若未能看破,今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正是因为心结已解,所以,他来了。
“你呀……你呀……”句泥伸出食指点点他,神情似嗔似喜,又似放下心头大石,你了半天,还是“你呀”二字。
他涩然一笑,说起日后游历的打算,将话题岔开。句泥听完,兀道:“伽蓝也不是没有俗家弟子。”
“……”
“能练,就练回来吧。”
“……”
“兰若既然要远行,枯朽在此先道声珍重。”
他恍然明白句泥的意思,低头道谢。句泥不再说话,闭目念佛,他静静站了一会儿,转身出大方便阁,不回头,直接往外走。
有台一直站在门外,见他快步前行,张张嘴,咬牙追上去。刚才师父和师兄的话他都听到了,师兄有自己的新生活固然好,可他为什么心里难受?他想叫“定香师兄”,可是他又不敢叫,心里怯怯缩缩,仿佛猫抓一般。
前方,临近拱门的浅色身影突然停下。
有台赶紧刹住,抬头,原来是慧香、戒香两位师兄拦在那里,两人的表情皆无法用言语形容。
三个多月不见,定香的头发已覆住耳朵,但又不太长,剪成细细碎碎的短发模样,乍然看去,有点像夜多窟主的发式。
慧香盯着他的头发,呼吸粗重,半晌挤出一句:“云照禅师对你很失望。”
“哦?”他迎风一笑,素袍翻卷,竟有一种无言无欲的花心。
“他有意让你继承厌世殿禅师之位,你却……你却……”慧香上前一步,抖着手扶上他的肩,感受掌下温暖的生机,后面的话哪还说得下去。
原来云照禅师有这个心思……他眼含歉意,垂眸一叹:“两位大师可有其他事?若是没有,可否为在下让个道,在下要下山。”
慧香怔住,僵硬地收回手,一副想把他痛打一顿的表情。戒香突然让开,合掌垂眸。
他穿过拱门时,戒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红尘如发,发是红尘。”
他驻步回头,“多谢大师关心。在下以前曾想:对溪饮水,如孤鸾照镜,只有自己,好不好?现在明白了,不好。”抬步远走,再不回头。
如果没有领悟死亡的准备,如果不曾品尝死亡的滋味,今日他的所作所为或许有错,可他领悟过、品尝过,所以,今日他的所为,以后他不会后悔,也不必旁人质疑。
春意已至,转眼又是细蕊参差时节。
花藏缥缈,飞絮纵横,他已沉湎萤萤春色,飞魄纵情,情溺其中,不负卿心。
一年后,嘉景城南郊。
嘉景城位于熊耳山以南,城郊阡陌交错,农田水田遥遥遍布,路边种了白杨、梧桐、常青,春夏时节绿意葱葱,秋冬时节枝干嶙峋,各有气色。在郊道上策马快行刻一工夫,还能见到水田中点缀的方方圆圆小池塘。农人在池塘里下了莲藕,每到盛夏,圆荷扶波,粉莲亭亭,令人乐叹“田田绿叶映,艳艳红姿舒”。
郊道两侧有许多支支丫丫的小径,时有人家。策马快行一炷香时间,会见到路边的一间茶庐,茶庐后面是一所由简易篱笆围起来的小屋。篱笆四周散布着几珠野兰,简简单单地开着,星星点点的白,为篱笆添上一抹色彩和生机。屋侧有一株矮枝,长了新叶,曲折雅致。赶路渴了,停下来喝碗茶,坐着歇一歇再走,也不失为旅途的一件乐事。
如今二月仲春,枝生芽长,雨意微微,放眼一片生机勃勃。
时近黄昏,茶庐的主人正将茶碗收拾起来。从背影看,茶庐主人是名男子,朴素的蓝布长袍。
身后传来足音,茶庐主人不及偏头,一道低哑的声音已在庐内扬起:“一杯茶,老板。”
“茶在壶里。”茶庐主人微笑,不回头,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这么冷淡。”来人不满地低声抱怨,自动自发走到长凳上一坐。自己倒茶,闻了闻,放下,托腮盯着他忙碌的背影。见他走到灶炉边熄火,来人惊讶地睁大眼,“咦,你开始卖面啦?”
说话间,人已凑过来,揭锅掀盖新奇不已。
茶庐主人被挤到一边,无奈停下手中动作,笑道:“我听你的话做点小生意,不好吗?乖,乱斩,去那边坐着等一下,我很快就收拾好。”
一袭水蓝色花开富贵裙,辫发垂肩,眉心一点紫花钿,正是司空乱斩。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眉目间的煞气渐渐沉敛,净洗双眸,只是偶尔之间流露点点妖媚,而那花钿点额的习惯仍是她妆容最爱,裙波淡荡,一笑一倾城。
茶庐主人除了定香,不作他想。
“这么晚,怎么会突然跑过来?”他将她推到桌边坐下,便于自己收拾台面。
“哦,正要回窟,顺便绕过来看看。”她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斜身一靠,伸个懒腰,将腿搁到对面的凳子上。
好在天色近黑,路上没什么人看到她这倦倦懒懒的模样。
他看了一眼,摇头,取过抹布擦桌子。
他不知道她那“顺便绕过来”有多顺便,但看她眼角的倦意就知她又忙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当日离开,他不曾想过会有今日种种。那时,他牵马往北走,没什么特定的目的,一路上他当过苦力、货工、卖过柴、这些短工赚来的铜钱足够他日常开销,两个月后,他到达山东边境一所马场,恰巧马场招人,他便去应招养马,在那里暂时定居。
途中,每到一个城镇,他第一件事是打听城中是否有“天孙翔”分号,第一次将信交给分号掌柜请代为寄送时,掌柜笑得眼睛眯成缝,连声说:“公子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我这分号可是第一个给公子送信的啊,荣幸,荣幸!”他尴尬不已。
他会在信中细述自己经过哪里,看到些什么,并告知接下来会往什么方向去。第二次寄信时,他便收到分号掌柜转托的一封信,是她写的。当时奇怪,拆信一看才知她一收到他的信便即刻回信,送到他将会到达的下一个城镇,让他在寄信的同时也收到她的回信。
这番心思,心弦怎能不动。
要说分离,其实也没有那种远在天涯茫然不见的感觉。他的行踪从没瞒过她,也无意瞒她。即便在马场暂居,她的信也会按期送到。每次从分号伙计那里接过信,他除了谢谢,真不知还能说什么。
他知道她不缺什么,有时候在市集上见到一些精巧细致的器物,价钱又不是太贵,他会不自觉买回来,随信托送给她。
中秋时,马场与他同屋的伙计李家福扎了两盏花灯,说是中秋灯夜要和桂园的玲儿一起去拜神。他不会扎花灯,看李家福扎得那么认真,他心头有些淡淡失落。中秋夜没有其他事好做,他便和李家福一起到镇上看花灯,李家福约了玲儿,他独自一人随意观赏。
街上俪人双双,时有浅笑轻语传来。也不知走到哪里,他漫目抬头时,前方突然站了一道随意淡然的身影,裙纱打脚,阔袖飘摇,手中提一盏莲花灯笼,身后灯火百盏,绚烂夺目。
她额上,戴着一张狐狸面。
千峰媚影狐狸面……
美人在何,夜影流波……
笑着走过去,问她为何会来这里。她道:纵子不往,我宁不来乎?
她陪他过了中秋圆月夜,第二日便离开了。后来他问分号伙计,才知她是快马赶来山东,第二天一早匆匆离去。那个时候,他脑中便隐隐有了一个念头。不想隔了十几天,她又赶来给他祝生辰。两地奔波,怎不疲惫。至此,那个念头更清晰了——他要回去,至少,在她看得见的地方。
当初在路上,他已经开始重新练功,不知是不是翁昙“煮”他的功效,按内功心法运功导气,月余时间便将失去的内息恢复了一层。他保持着早、晚练功的习惯,大约半年左右,散掉的内息便恢复得七七八八。自保肯定没问题。辞了马场的活,他将数月所得银两清点出来,牵了她送的马,慢慢往回走。
原本他打算在嘉景城城郊的作坊找一份简工,再拾些枯柴去卖,总能生活。刚巧这间茶庐原主人年迈,想卖了屋子回家养老,他便将屋子和茶庐一起典下来,算是有了一个安身之所。
她第一次来茶庐的时候,他正在数铜板,她瞧了瞧罐子里薄薄的一层,撇嘴,“卖茶哪能赚银子,反正时间多,你不如卖些馒头、面条之类,即可以打发时间,赚得也多一点。”
也是。他就听她的话,在茶庐外搭起灶台,买了锅、面粉、调料、酱菜之类,每天早上练完功就和水揉面,蒸些馒头,熬一锅粥,再削一些面条出来,有客人想吃了便煮一碗。半个月下来,罐子里的铜板的确增加不少。
江湖事时时有,他不闻不问,满足于现在平常小百姓的生活。七破窟位于江湖风浪的尖端,一年来也闹了不少事,有时她会焦头烂额跑来找他述苦,他耐心听着,从不打断。
这个被称为须弥窟主的女子,其实有着最单纯的心思。多年以前,似乎有人对他说过——
“乱斩啊,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刁蛮任性,喜欢的,掏心掏肝为你好,天上星水中月都肯为你取来,不喜欢的,转身她就忘了名字忘了长相,没心没肺。”
她对他的痴缠,单纯得仿佛灵台水镜,清澈碧玉,让他的心弦绞成一团。
这么一个司空乱斩,他如何能……不爱……
“咦——有碎银子?”她已趁他擦桌子的时候找搬出钱罐替他数起来。一堆铜钱中,有一颗二两重的碎银块。
他眼神一闪,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浅笑道:“午后来了两名公子,好像在为什么事争吵,一位公子要吃面,另一位公子要吃馒头,结果要吃面的公子将一笼馒头全部买下,就是不让想吃馒头的那位公子吃。”
她蹙起眉头,“有没有找你麻烦?”
“你看现在这样子,像有吗?”他失笑,“我把馒头都卖了,面还没煮,那两位公子却自己动起手来。打着打着,就没回来了。”
武功虽然慢慢恢复,有些心思他却淡了,不太想去沾惹一些事,只在见到太过不合理的事情时才会出手帮一帮。
“我发现——”她拈着一枚铜钱靠近,歪头端详他,瞧了半晌,困惑地开口:“你好像变得热衷于赚钱了?难道是我的错觉?”
“不是。”他否定了她的后一个问题,将长凳搬到桌上,将收拾好的碗碟搬回小院。她抱着钱罐亦步亦趋,眉头绞得紧紧的,拼命猜测他这句“不是”可能是什么意思。他不忍她的眉头再皱下去,曲指在额心一弹,“你没错,我是热衷于赚钱。”见她满眼问号,他叹气,“因为我想做一件事。”
“什么事?”妖目浅浅一眯,写满危险。
“……”
“你想做什么?”她贴近了些,打定主意:只要他说的事不是她喜欢的,她就吻上去封住他的嘴。
“……娶你。”
“……”
“……”
“当真?”她呆呆问。
“是。不过……”他迟疑了一下,“你确定愿意让我娶吗?”
待会儿他只能煮两碗面当他们的晚餐,如果她今晚不回窟里,他会烧水让她沐浴,再催她早早休息。自从有了这间茶庐,她时不时会留宿,这屋子原本有一间小厅两间卧房,他自己一间,另一间他特意做了新的木板床给她,偏偏她喜欢占他的床,害他不得不去睡新床。虽然不能给她如七破窟那般舒适清幽的楼阁殿台,但他可以做到清净、干爽,让她在忙碌之后得到充分的休息。
其实,这种清苦的日子并不适合她,对他而言却足够了。所以,他尊重她的决定,尊重她的愿意和不愿意。
她像被人点了穴,僵硬不动。
他也不介怀,转身点燃蜡烛,笑着转身准备去煮面。等一下她一定会告诉他这些日子的见闻,或生意事或江湖事,他听之爱之,还要留心时辰,等她说得倦了慢慢入睡。
来到后院,提了一桶井水,正将水倒进锅里,她一下子扑上来,吓得他赶紧后退,将她带离炉火。
“不准反悔!”妖目灼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反悔什么?”他明知故问。
“你刚才说的话!”她蹦跳着揽住他的脖子,语调娇软嗔责,隐隐有些颤抖,哪里看得到叱咤风云的嚣张。
她高兴,高兴得很想学闵蝴蝶冲破屋顶,不过这是他的屋子,她要忍住,忍住,忍住……
从初见时的戏弄,打打闹闹,到蓦然回首之际的升华,她一直希望、梦寐以求的事,便是他能在心上刻上她的身影。在他的拒绝下,她不停地推演一切可能,不停地假设一切阴谋和陷阱,钩沉心思,转景流年,终是放弃……她差点就真的放弃了。
释摩兰的恶意揭露虽令人厌恶,对他们却不得不说是一个转机,她从提心吊胆到渐入佳境,如何不喜?
某些人、事在心中的排序不同,也就分了轻重。衡量与否,择重而为之,是必然选择。昔时,七破窟是她的责任,七佛伽蓝是他的重担,他放弃了心中的第一位,但没有要求她也比照放弃,谁说他不体贴呢?其实,他不知道——以位序论来衡量,七破窟和他在她心里是并列的,无分一二。
以前不分,现在仍然不分。
若说这一年来的快乐是渐入佳境,此刻,她一定到了灵台仙境。而他,居然傻到问她愿意不愿意?
——当然愿意!
——乐意至极!
怀中的妖颜耀眼夺目,眉目画角连朱,妃色嫣然似潇湘醉晚,迷惑般的,让他忍不住、低头、轻轻在她额心落下一吻,虔诚得、近乎膜拜。
“乱斩……”
人生如风穴离微,古德沙水,类如朝开暮落的佛桑,怎么就会遇到她呢?
菩提无心,花亦无情。唯愿此生,花落菩提。
花是菩提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