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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看花阮郎归(4)

慈悲扇迎面甩开,直扫慧香胸口。慧香抬手挡下,却不料扇风未近身前突然折转方向。原来,她的攻势并不是针对慧香,却是他身边的另一位护法。

慧香脸色一变,脱口叫道:“师兄!”

缩在师父身后的有台也变了脸,她、她居然想扒定香师兄的袈裟?!想他定香师兄为人严谨,纤尘不漏,又悲天悯人,深得佛法真谛,堪称“人中帝释”。他都没听到定香师兄开口,须弥窟主怎么就偏偏挑上刺了呢?

有台开始在句泥身后绕圈圈。

另一边,乱斩要夺定香袈裟,定香却灵活闪让,两人一进一退之间,众僧已退开半丈让出空间,这也让四周群雄有机会瞧得更仔细。

展臂扫腿,她短暂夺了几次都未能碰到他的袈裟,便旋身回落,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慈悲扇在掌中狠狠一收,俏眸眯起,语辞含煞:“和尚,你叫什么?”

“贫僧法号定香。”怡然一笑,年轻的护法双眼清明无垢,沉俊,持定,当为“一尘不染”之俊逸。

“你躲什么?迟早我要扒了你的袈裟!”轻谑微噬的语气,像极了强抢民女的地痞恶霸。

七破窟部众纷纷别开眼,低头捂嘴。善友子强行站直了两腿,忍住扑地的冲动。

定香淡淡垂首,“兰若何出此言?”

乱斩慢慢松了眉头,一言不发再度袭上。她这次不再一味猛攻,转手一招“扇开画屏”横扫过去。定香见她掌风冷凝,武功应心而生,随着她的掌法或快或慢攻守自如,赫然用上了“观音小垂手”。乱斩见他手势忽弯忽直,难以攻破,唇角冷冷一勾,扔了扇子,换上一式“蛟龙转手”。

慈悲扇被善友子接住。然后,他听到身后某位窟主小声说:“咦,乱斩的《太液秋风掌》练得不错。”

听声音,那是厌世窟主。

《太液秋风掌》原本是厌世窟主的武谱,总共才六式,可每一式都能变换出六六三十六种不同的掌法。他家窟主对武学不是特别有兴趣,得了武谱后翻来覆去也就练了这么一套,肯定不错。适才窟主说话时,定香不知何意唇角勾了一勾,姑且不论他是嘲是讽,被窟主拿来消气倒是真。

善友子心神微闪之际,乱斩正以“长鲸起浪”中的一掌迎向定香。定香下盘微沉,欲迎下这一掌,却不料他推掌之时却发现对面攻来的内劲并不犀利,倒有软绵绵之态。他心头一惊,赶紧收了内劲,仅以一成迎上。可惜,乱斩仍是被他这一成内力的反掌推得退去,适巧踩到衣裙,眼看就要绊倒在地。定香不想她失了颜面,闪身来到侧方,在她腰上推了一掌,手未触裙,只隔着一道绵厚掌风将她扶起。

世间事总不尽如人意,他一片好心,她却黄雀伺蝉,趁他近身的一刹那,手腕翻转拍点,再借他掌风拔地而起,轻功飘遥,落在善友子前方。

甩手一披,青绦玉色袈裟赫然掩在了碧绿裙衫上。

众人赶紧将视线调向定香,只见年轻的护法只着纱白僧袍,肩上哪还有袈裟颜色。

居然真的让她扒了袈裟啊……众人心思各有不同。

定香垂了眼眸,片刻后才徐徐抬起,俊容失笑,“还请兰若将袈裟还给贫僧。”

乱斩小下巴一抬,“天气冷,我披着正好。”

善友子下意识挺直腰,不让自己软倒,刚才……刚才猛扇慈悲扇玩风骨的人是谁啊?不是他吧,窟主?现在才说冷会不会太迟?

僧衣披在女子身上总非常态,定香见她将自己的袈裟捧在脸边蹭了蹭,脸上不觉微微一荡,幸好春风拂面,将那一点灼热吹散。他合掌揖首,淡道:“世间万物皆有心,兰若既有大慈心,大悲心,不妨再参些柔软心,寂静心,忍辱心,禅定心,清净心,无障碍心,断烦恼心。如此便可烧诸一切烦恼,解一切缚寂,于一切法得不动心。般若我佛,善哉善哉!”

他语有佛法,可惜听者却被他那一串心啊心的绕得眼睛发晕。乱斩沉下脸,甩甩袈裟,讽道:“你想要袈裟?没问题,出价买呀。”

无垢的眸子定定注视那边骄傲的俏脸,不再言语。

“看有什么用,你不出价,我就卖给别人了。”乱斩向四周撩去一眼,扬声:“各位所见,这件袈裟是七佛伽蓝定香护法刚穿过的袈裟,定香护法人如帝释又眉目俊朗,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啊,他穿过的袈裟自有佛性,买回去一天早晚三炷香,可保家宅平安,子孙繁茂!底价一千两,价高者得。”

观者寂静。

七破窟部众已有人站不住开始摇晃。

善友子手握空拳捂嘴轻咳,在乱斩身后轻声道:“窟主,会不会贵了点?”他以为底价五百两才合理一点。

乱斩瞄瞄自家侍座,回以轻声:“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个道理你都不懂?”

“……窟主说得是。”

寂静之后,围观者轰地炸开了,有交头接耳,有讽刺调笑,也有高声怒骂,斥责七破窟打扰佛门清静。更料不到的是,人群中居然有道声音响起——

“一千两,我买!”

咦?乱斩与善友子对视一眼,向叫价者望去。这生意做得,做得啊……

“一千一百两,我买!”又不知谁叫了声。

“一千二两两!”

“一千五百两!”

“两千两!”此价一出,众人目光聚了过去。叫价者居然是一名年轻女子。有人见她手中有剑,又见她身后所站侍者的衣饰打扮,将附近的江湖帮派在心头转了一转,便猜到这女子是铁亭镖局大老板田善行的掌上明珠田樱。

乱斩却不受影响,眼角向定香斜斜一瞥:“如何,定香护法?”

自叫价开始,那双无垢的眼一直不曾移过,唇边原本的一点淡笑也渐渐隐去,神容一片冷峻。迎着挑衅的俏眼,定香将胸口佛珠小心取下,再一圈圈绕在左腕上,垂眉揖首,“伽蓝净地,不容儿戏。”

声音不大,却每个人都能听清。

戏字空中绕,纱白身影似白驹过隙掠向乱斩,意夺袈裟。乱斩岂能让他如意,快他一步掠空而起,点步斜飞,碧裙摇曳,加上玉色袈裟的一抹冷色,仿佛晴空中一只醉酒的蜻蜓,掠草流流,当当停停,锁魂夺目。

两人掠上文殊殿,白纱身影总是慢那碧色蜻纱一步,每每指尖触到衣角,却总在最后滑开。远远看去,两人不像在夺袈裟,倒像是嬉游玩乐一般。

定香暗暗佩服她轻功了得,心境亦更加清明——护法职责所在,绝不容许她的撒野。眼见她牵了袈裟向观音殿掠去,他立于殿角鸱兽之上,左肩一震,一道黑影自掌心射出,击中她后腰。

穴位被打,空中无法借力聚气,蜻色身影眼看着向下坠去。白纱身影更快,他随着坠地身影一起跳下,半空牵住她的衣袖向上一提,身形以不可思议不可比喻之势滑到她后背,双臂一展、一收,纱袖阔大如摇天鲲,负着一只醉色蜻蜓稳稳落地。

刚落地,他扶腰将她托了一托,助她站稳后即刻旋足退开,向她合掌,“窟主,得罪了。”

俊容清冷,青绦玉色的袈裟披在年轻护法的身上,似从未离开过。

“好一招‘反披袈裟’!”殿边人群中响起一道清亮的喝赞。

走出来的是名公子,穿一袭“碧竹三画”天青锦,短发碎垂额角,神容俊美难以形容,一双勾魂眼撩撩一扫,似杏花怒绽,数不尽的花心荡漾。

四周的人表情有些莫名,他们也不知这位公子何时站在了他们中间,只瞧到他刚才扶了一名脚下打滑的姑娘,随后便和那姑娘低声闲聊起来,好像听他有说“在下闵姓,字友意,姑娘叫我友意即可,不知姑娘芳名”,那位姑娘见他俊美花心,言辞有礼,竟也报上自己的闺名,听他讲些伽蓝琐事。两人在后方喁喁低笑,全然不受场外影响。大概是相见恨晚,这位公子从腰间解下一块扇形玉坠赠给那位姑娘,相约今晚酉时于伽蓝观音殿外共赏昙花……竟在佛门清净地幽会,分明不将在场高僧禅师放在眼里。

“他是闵友意?”有人慢半拍地回神大叫。

“是老子。”俊公子横去一眼,非常之不屑一顾。

“玉扇公子闵友意?”有位年轻侠士冷哼,表情鄙夷。“玉扇公子”是近两年崛起于武林的花蝴蝶一只,玉扇赠佳人,花心恣享,处处留情,为正道侠义所不耻。

闵友意对那位年轻侠士的轻鄙全然无视,卷袖冲向定香,“老子试试。”刚才见他凌空转身,一提一滑便将乱斩身上的袈裟夺下,身法灵捷多变,心头早已技痒。

定香无意多惹事端,急身退闪。而闵友意,则被乱斩伸出的一只胳膊拦下。

“嗯?”杏花眼困惑地凝向她。

她瞪了闵友意一眼,从地上拾起一串东西,挂在食指上摇了摇,“既然这是定香护法送我的定情信物,在下笑纳了。”指上挂着一串佛珠,大约十七八颗的样子,是定香原本戴在腕上的佛数,也正是刚才的暗器。

如此露骨的调戏,伽蓝僧众不由低下眼帘。心志清明的高僧表情不变,却有些少年小沙弥红了脸,万般不自然。

闵友意见她不让自己试定香武功,一时也失了兴致,揉揉鼻子悻悻转回玄十三身边。

“般若我佛!”袖手看戏的句泥终于出声了,“既然窟主借人有用,那便选吧,枯朽绝不阻拦。”

“好!”乱斩拍掌,却笑着将佛珠伸到定香前面,“要不要?嗯,要不要?”恍然如举着糖葫芦逗总角少儿。

玉指纤长,不过血包枯骨。定香伸手欲取,却不料她极快收了回去,转身对侍座道:“善友你说,他被我扒了袈裟,该当如何?”

善友子果然非常善解人意,“既然是被窟主扒了袈裟,他应该算是……窟主的人。”

“既然是我的人,又该当如何?”

“属下明白,等一下挑人的时候,属下一定会注意、不会挑定香护法。”慈悲扇送上。

乱斩抿唇一笑,轻快不少。她将佛珠戴在腕上,抬高手左瞧瞧右看看,嗯嗯有声:“哦,对了!”想到什么,慈悲扇在掌心一拍,她转身笑谑,“定香护法,既然我能扒你一次袈裟,自然能扒第二次、第三次。”

昂首大笑,嚣张得不可思议不可比喻。

善友子见她脾气发完了,这才对众僧抱拳,将借人何用简单解释:“主持和众位禅师大可放心,我等借人只是想请他们试穿几件衣服,并无恶意。以一个月为期,到期后自会送他们回来。”

众僧见句泥首肯,又不想七破窟再寻什么借口闹些颜面尽丢的事,竟一致沉默,希望他们快快选人,快快离开。

善友子果然从众僧中挑选了十五名身高差不多、容貌清俊的年轻僧人。当他走到定香身边时,眼神闪烁,笑容暗昧,加上七破窟那边传来几道窃笑,让同站一边的慧香捏紧了拳。他挑的都是二十出头的僧人,像有台这种半青不熟的小沙弥是看也不看一眼,让他们好生吐了一口气,乱跳的小心脏落回原位。

七破窟的衣服不是那么好“试穿”的,一个月后,十五名僧人返回伽蓝,面无表情,心如死水,皆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淡定。小沙弥们见了,纷纷探讨师兄们的修行心得,大叹精进修行之难。

而每次回忆起这天发生的事,有台总会为他的定香师兄难过。当时众多江湖豪杰在场,就算侠义之人无口舌之非,但总有人喜欢在茶余饭后听些传闻逸事,加上说书混饭的,众口铄金,生灵涂炭啊,扒袈裟之事被这些人传来传去,倒成了一桩美谈。

定香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起初见伽蓝的小师弟替他忧心忡忡,还耐心劝解一二。次数多了,他也懒得理会,只让他们多读些佛经,悟些佛法大意。

贪嗔爱取,垢净情尽。在和尚眼里,窗外即是婆娑世界,又是妩媚红尘。那位须窟窟主妍蚩好恶,多变难测,终究也是一名女子。而女子,在僧家心上不过是点额猢狲、扑粉骷髅。

坐在佛座下,昂首之间与垂眸的佛眼怡然对上,此时的他会笑叹:湛湛玉泉色,悠悠浮云身,闲心对定水,清净两无尘。

然而,经年之后,事随流水,他却再也无法佯装无事地对自己说:清净两无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