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即起,净脸除垢,在定香打坐调息之后,住灭寺内才渐渐有了僧人的念经声。
定香在小僧人的引领下到后院膳堂用早膳,刚到门边,就听里面议论纷纷,间或夹着“无头尸体”四字。抬眼看去,膳堂内不仅有僧人,还有一些吃斋念佛的信徒,高声谈论的正是这群信徒。他留心细听,走到说话人的桌边坐下又问了几句,这才明白景陵城的官差接到附近村民的投告,说山林里有一具无头尸体,官差已将无头尸体抬回府衙,因为无人认领,便估计是江湖仇杀,将无头尸体和那些无人认领的乡民尸体一起埋了。
“那位无头者穿什么衣服,兰若可记得?”他问声称见过无头尸体的中年男子。
“我看他身上穿的是道袍,应该是位道长吧,唉……”中年男子摇头,“死得真冤啊。”
谢过中年男子,他用过粥和馒头,起身赶往官衙。他本想向守门的衙役打听尸体埋于何处,可两名衙役上下下下打量他几眼,其中一人挥手赶人,“去去去,一个出家人管什么闲事。”
“贫僧只是……”
“快走快走!再不走,那人说不定就是你杀的。是不是要我们把你抓进去见老爷啊?”衙役满脸的不耐,伸手推了他一下。不料人没推走,他自己却倒退两步,差点一下子坐到地上去。
“般若我佛!”定香垂首低语,弯腰想扶起衙役。刚才衙役靠近,他无意之间以内力护体将衙役反弹回去,是他不对。
不料衙役反手扯住他的袖子,怒道:“你这和尚,想造反是不是?无凭无据跑来衙门生事,无事生非!走,进去见老爷!”定香弹指在衙役腕间一点,衙役只感到手臂一麻,掌中衣袖已被他抽了回去。
退后三尺,他低诵佛诺,眉目再抬时,清眸坦净,无欲如平涛。
他无心伤人,却也不会折辱于人。既然衙役蛮不讲理,又不肯将尸体所埋的位置告诉他,他只好另寻方法了。思此,他转身,偏偏脑后一阵凉风,他抬手拈指,一尘不染的俊眸倏然睁大。
三指如拈花,将衙役明亮的刀刃拈在指尖。
衙役用力抽回,刀却仿佛砍入石中,全然不动。衙役抬腿踢他,他只用一足就将衙役挡开,内劲随心而发,不过轻轻一下就将衙役弹出三仗,摔倒在地。
拈刀似如意,俊眸中闪过一丝厉色:“般若我佛,兰若怎可妄动杀念,一言不快便出手伤人!嗔戾无益,还请兰若静心。”
“小爷的事轮不到你管!”摔倒的衙役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对身后听到动静冲出来的一群衙差道:“兄弟们,这个和尚在衙门口闹事,把他抓起来!”
那群衙差转眼将定香围住,抽刀戒备。
围观的人群渐渐聚拢,有人好奇问了句:“官爷,这位大师犯了什么事啊?”
那名被摔的衙役嘴角一歪,尚不及说什么,围观者中已有人接下话:“该不会是破了色戒吧?”
被摔的衙役突然咧嘴一笑,“对,也许就是!刚才还向我打听无头尸体,说不定啊……还犯了杀戒。”
围观者一阵哄笑。市井之人最爱热闹,最喜欢八卦,笑声略低之后,已有人出声嘲讽了:“原来是个花和尚。我就说,长得这么俊俏,怎么会是和尚呢?”
“骗了哪家姑娘啊?”
“不如还俗吧!还俗吧!”
听众人越说越离谱,定香面色沉下。他缓缓弯腰将刀放在地上,也不多言语,静静扫了围住他的衙役一眼,似有“贫僧候教”的意思。
他有慈悲心,但对慈悲人。
衙差们彼此眼神交换,正要一举攻上,不过很巧——危急关头总会有巧事和转机发生——人群中走出一名年轻的儒衫男子,向衙役抱拳一揖:“各位官爷,误会了误会了。”
衙差见了这年轻男子,居然也缓下面色,为首模样的衙差道:“原来是封掌柜。你认识这个和尚?”
“哦,他和封某的一位朋友是旧识,不过封某也不敢确定,还是让封某的这位朋友认认可好?”封掌柜笑脸全开,显然是长袖善舞。
“好,让你的朋友来认认。”衙差点头,很卖封掌柜面子,似乎这封掌柜在景陵有些地位。
封掌柜向后看了一眼。
“啪!”黑梨木精雕的扇柄在一只白皙纤长的手中打开,扇面以绸为底,上有桃花一簇,画工精细,花色似点似韵,桃枝蜿蜒如女子的柔滑手臂,有一处“无语自有情”的吸引。随着那只手的摇动,扇面上的花仿佛如春绽蕊,熏风扑面。
扇子在一名公子手上。
一袭杏色缂纱衣的公子缓缓走出来,向众衙差点头一笑,转眸看向年轻的僧人。这公子个子有点矮,看年纪也不过十七八,他绕着定香走了一圈,桃花扇一合,无比挑逗地向他下巴撩去,连声笑着:“封掌柜,你说他是不是七佛伽蓝的定香护法啊?”
“七佛伽蓝……”
“是那个七佛伽蓝吗……”
“他是护法?”
“定香……啊,那不就是……”
“是吗?”
“我听过‘伽蓝三香’呢……”
“真的?”围观者开始低声议论,喁喁私语。
“如果他是定香护法,那就是我的朋友。”杏纱衣的公子只一撩便收回扇,刷地弹开,扇啊扇啊,好一派逍遥。
定香注视扇面上的桃花,心头无声一叹。他不过想打探无头尸体的下落,怎么就撞上……叹息未定,桃花扇已在肩侧,公子的声音如烟絮般飘进耳里:“想要尸体,跟我来。”
语落,杏纱衣的公子笑吟吟站到封掌柜身边,桃花扇摇得乌发飞扬,快意至极。
他垂眸合掌,声音不大,却足以令所有人听清:“贫僧法号定香。”
封掌柜一听,便对衙差笑道:“是了是了,这位大师是我这朋友的朋友,如此,还请差爷卖封某一个薄面。不瞒差爷,鲙鲤鲂前些日子后院遭贼,封某正想来街门报案,请差爷调查调查。今天正好。”
衙差也听得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既然有台阶下,他们也就不客气了,“行,等一下我们哥几个去你那里看看。”差首一开口,其他衙差也状似宽怀地说了几句,便不再计较,挥退围观者,转身进了衙门。
封掌柜冲杏纱衣的公子向前一比,抬步先行。
公子垂眉一笑,摇扇前行,信步翩翩如麒麟曼舞,优哉游哉,赏心悦目,笃定了身后某人会跟上来。
年轻的僧人敛眸含叹,跟了上去。此时没有镜子,他也就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何表情,也看不到自己的无奈和……莞尔。
“鲙鲤鲂”,近来渐成气候的一家酒楼。据闻,“鲙鲤鲂”只做酒楼生意,只管吃喝不管住,目前正向其他城市发展分号,有“一鲂全国”之意。景陵城的“鲙鲤鲂”,老板兼掌柜姓封,因为上下关系都要打点,难免熟识的人多,有时候在街上遇到了,客人都称他一声“封掌柜”。
封掌柜引着少年公子和定香来到鲙鲤鲂,但没从正门进去,走的是后门。他将他们引到二楼一间僻静的偏室,转身对定香笑了笑,掩门离开。
偏室很朴素,除了桌椅具备,墙上全无字画装饰,靠墙的桌架上也没有古玩瓷器,空荡荡竖在那里。若走近细看,就会发现上面一尘不染,时时有人拂拭。
少年公子任他四下打量,桃花扇于腕间一转,掩在脸上,只留一双眼睛似笑非笑、不怀好意地看着。
他心中惦着无头尸的线索,刻意无视那双闪着狡黠的眼,问道:“乱斩……”
少年公子——也就是司空乱斩——啪地收了扇子,抢白:“你知不知道刚才我为你花了多少银子?”不等他答腔,自己却先答了:“你以为鲙鲤鲂真的遭了小偷啊,封掌柜刚才这么说,无非是让那些官差有个台阶下,又有个名目到鲙鲤鲂来拿银子。这一包给出去,你一年都还不了!”
“……”她说的是事实,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如果封掌柜不出现,你打算怎么去查?”她撇嘴坐下,异想天开地说:“先把官差教训一顿,再狠狠逼问?”
“……晚上潜进去。”当务之急,他只有这个办法。
“人家有那么笨?尸体都埋了,你跑去挖出来,当别人不知道?”瞥眸,满眼的嘲讽毫不掩饰,更有一种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我可以帮你弄到尸体,不过——”
“有条件。”他淡淡接了她的话,驾轻就熟。七破窟从来不放过让伽蓝丢脸的机会,她又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如今大好的机会,她又怎会错过。
……怎么好像他很了解她似的?
她睁大眼,桃花扇呼啦啦打开,无比惊喜,“你怎么知道我有条件?难道说……我们已经心意相通?心有灵犀?”
对她的戏谑,他只能苦笑,“如果是在夏季窟佛赛让贫僧做什么,不行。”
“放心放心,你一定做得到。”她扑扇扑扇向他勾勾手,“过来,坐下。”进来了就一直站着,墙上都没字画,她都不明白他盯着墙看什么。
他也不迟疑,撩袍坐在她左侧的椅子上。
桃花扇往前一送,她凑近,伴着一缕淡不可闻的香氤,“我可以弄到那具无头尸体,如果他是安存子,我还可以帮你把他送到伽蓝去。”
“条件?”
“我要你的眼睛。”停了停,她清清嗓,补充:“一个月。”
“贫僧的眼睛?”这次他是真的不解了。
“我要你瞎一个月。”桃花扇不知何时收了,扇柄压在他脸上,轻薄地拍了拍,“放心,只是让你闭着眼睛过一个月,如果一个月内你用眼睛看了东西,就算你违约。要是违约,这里花费的一切银两,你就还给我。”
他总算有点理解她的意思,虽说有点像恶作剧,可他仍然求证问一句:“若贫僧没有违约?”
“一笔勾销。”
“好。”他应得肯定,身子不着痕迹地向后移了移,避开她轻薄的扇柄。七破窟行事不按常理,但红尘中人总要用些红尘方法去处理,无头尸不管是不是安存子的,检查一下总比不检查好,他无意与官府为敌,也不能偷偷去挖人家的尸体,如果她能出面,想必会容易许多……
“果然!”趁他沉思之际,她眯起眼斜斜睨他,似在估量什么。
“什么?”他抬眼看去,正正迎上她半眯半笑的眸子。
“为了七佛伽蓝,你什么事都肯做。在你心里,伽蓝绝对排第一位。”记忆中,他每次和她讲条件,只要牵连到七佛伽蓝,他一定好说话。
他浅浅一笑,“窟主心中未尝没有第一位。”见她冷哼不语,他转言:“贫僧何时能看到那具尸体?”
“慌什么?”她忽地将桃花扇往桌上一按,跳起来,“封掌柜现在已经去挖尸体了,我去泡茶,我们一边喝茶一边等,你再给我讲个故事。也许故事没讲完,封掌柜就回来了。”说完,杏纱衣角在空中飘起一缕尾线,真的出门准备器皿去了。
没多久,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端着茶具、点心跑回来,反脚一踢准备关门——他急忙扶住门框,“贫僧关吧。”
她无所谓,将茶具逐一移到桌上,再将三盘色彩鲜艳的糕点放成三花聚顶形,甩衣一坐,开始煮水泡茶。他不确定她是不是故布疑阵消磨他的时间,随着热水在炉上咕噜咕噜响起,倒入白瓷壶凉去沸热的温水往杯盏里一冲,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他……略有心动。
修行多年的出家人,如果说他有什么爱好的话,那就是茶。他喜欢闻温水掠入茶碗时扑面拥鼻的幽幽叶香,喜欢清茶入口时的一点微微涩意,也喜欢涩爽之后留在舌上的甘味余香。
“今年新摘的云雾茶。”一碗清澈见底的茶水递到他手边,笑意嫣嫣,“定香护法,尝尝。”
他接过茶碗,指尖感到微微烫意。盯着曲曲袅袅的清碧茶面,他突兀地说了句:“乱斩,七破窟为何总是与七佛伽蓝过不去?”
“我尊高兴呀!”
“你们很讨厌出家人?”若是厌恶,他们怎能坐在这里平心静气地品茗。
她忙着倒茶水,眼角掠了掠他,“谈不上喜欢。虚伪。”
“身正影不斜,言德自有道。何来虚伪?”
“参禅问理就是虚伪,无聊。”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回味片刻,她瞪眼,“讲故事!讲、故、事。”
他哑口半晌,心思在无头尸上,一时间也不知讲什么故事。他并不擅长说故事,起初,他读经的时候她来打扰,他无奈,就将手中经卷记载的故事讲给她听,希望她能清静一些。没想到她听得有趣,每到伽蓝时总会嚷着“讲故事讲故事”,久而久之,倒也听了不少故事。《百喻经》里的故事被她当成笑话听去泰半,《杂宝藏经》也听过一些,而且她这人呐,只听故事,若是你在中间多插几句说教道理,她总能将道理扭成歪理……耳边茶盏敲得丁丁当当,他只得讲了一个“罗汉祗夜多驱龙入海”的故事。
她一边注意炉上的清水,一边听他缓言慢语,对乏味的故事开端并不介意。
大概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