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塔是前朝所建,以前用来存放佛舍利,随着新塔的建成和佛舍利的移存,凌虚塔渐渐芜凉,除了打扫的僧人定时出现,平常时候根本见不到人。三位护法来到凌虚塔时,却见人头攒动,场面可谓……壮观。
夏季窟佛赛未到时候,为何……定香拢起眉头,看向身边的慧香。
“师兄有所不知,自程鹏书出事后,程家人扬言报仇,带了许多镖师弟子上来,而且,四月来伽蓝住斋的人比较多。另外,北岩派游门主夫妇二人带了许多家眷来伽蓝理佛,监院那边说他们供了一年的香油,大概要住一个月。”说到这里,慧香失笑摇头,“还有,师兄你忘了,今天是四月初八。”
定香恍然抬眼,张张嘴,一时凝眉。他怎么忘了,四月初八是释迦牟尼出生的日子,又称“佛诞日”,这一天,伽蓝不仅大开方便之门,四面香客也会云集伽蓝,浴佛放生,积善行德。
转眼三人来到人群外围,却在喁喁人言中听到一丝打斗声。忽地,两道身影跃空而起,从塔内掠出来。两人落地后立即缠斗在一起,拳掌如风,快似闪电,其中一人是无为先生,另一人……三位护法同时感到眉心一跳。
短发张扬,俊品花心,腰间玉扇丁当,除了夜多窟主闵友意,还能是谁。
闵友意身似灵猿,以一招“金翅取龙”直攻无为先生腰边两大要穴,无为先生以“倒摆莲”挡下,双手一翻,顺着闵友意的左臂滑行而上,将他反手绞住,却不料闵友意抬腿倒扫,无为先生下盘略浮,为躲开这一脚只得退开。众人以为闵友意会乘机快攻,不料他突然盯着自己的手,嘴角抽搐,俊脸青白闪烁,最后以铁青定色。
无为先生暗中提气。
闵友意动了。他甩手大骂:“滚——”声音破空如裂帛,听者无不掩耳抱头。
定香凝息护脉,抵挡他情绪不佳的“鬼哭狼嚎”。“鬼哭狼嚎”是七破窟的武学之一,与“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数月不见,想不到闵友意的“鬼哭狼嚎”更见长进,随心可发。不过看闵友意表情,他这是……
“老子对男人没兴趣!”狠狠瞪了无为先生一眼,俊美的夜多窟主从怀中取出汗巾擦手,还非常用力。
无为先生沉下脸,青黑可鉴。
怎么回事?
有人不知,有人却看得清清楚楚。刚才无为先生那一抓,正好抓在闵友意手上,而闵友意是个只爱女人的花心蝴蝶,与无为先生肌肤相触,自然不爽——站在人群后,随闵友意一起前来的扫农、扫麦对视一眼,抿嘴偷笑。他们是厌世窟主的徒弟,自家师父听说伽蓝有死人,特别叮嘱他们跟来学习学习。
擦完手,闵友意将汗巾丢给随行部众,俊目斜斜飞撩,撩出一片不自知的杏花春情,落在定香三人身上:“咦,伽蓝三香今天到的这么整齐,难得难得!”
早在他与无为先生缠斗时,已有武僧上前向定香三人陈述前情。方才,扫农、扫麦一来就一人拧起一颗人头,还指指点点,鉴赏有声,这在世人眼中已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无为先生气极,不由分说教训他们,但一出手就被闵友意挡下,顺势过了五十招。刚才凌虚塔并无多少人,他们一交手,人就越聚越多了。
定香见无为先生脸色未霁,只得上前一步,直视闵友意:“闵兰若,死者已矣,还人清静也是善缘。”
“老子有说扰他们清静吗?”杏花眼一瞪,“老子是帮你们找死因,别黄泉有路你不走。”
定香正待开口,无为先生拂袖冷笑,“白姑娘已将程鹏书的死因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们还有何话可说?那两个黄口小儿……”眼角向扫农、扫麦睨去,“有何能耐?”
“他们有没有能耐,不是你说了算。”闵友意瞟都不瞟他,眼睛却在人群中四下梭巡。眼角白影一闪,只见一名素衣女子向定香走去,姣眉浅垂,容如牡丹。他眼睛盯着女子,无为先生又说了什么竟是一个字也没听进耳。
众人以为闵友意是理屈词穷,夜多部众却知道自家窟主肯定是“眼中有花哪顾其他”。
果不然,闵友意正眯着杏花乱飞的花心眸子权衡玩味,目标是定香身边的白衣女子。那女子和定香低声交谈,眼角或瞥或羞,脸上始终含着欣喜的笑容,这笑容看在“花心犹拍古人肩”的花蝴蝶眼中,自是另一番情趣。
她喜欢定香……敌方女子……夜多部众眼神交汇,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
若真要他们用一句话概括自家窟主此时的容情心境,那就是——见猎心喜!
“定香,是你身边这位白姑娘验的尸?”闵友意笑着走近,“既然白姑娘已验,他们再验一遍,和白姑娘切磋切磋,也无不可。白姑娘认为如何?”说着,杏花眼浅浅一垂,颔首,“在下闵友意。不知白姑娘芳名?”
白清昼偷偷瞥了定香一眼,见他全无反应,神色微微一黯,转向闵友意时倒也落落大方,“白清昼。”
“清昼介不介意他们再验一次尸?”闵友意点点不远处的两名清秀少年——扫农、扫麦。
“如果能找出真凶,验多少次都可以。只要……”白清昼看向无为先生,“只要家属不介意。”
但无为先生此时脸色铁青,哪有不介意的意思。闵友意倒不觉得,他扬唇一笑,正要说什么,定香却先他一步,“白兰若,无为先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既然要找真凶,让他们再验一次也无妨。不过——”他侧身,“还请白兰若与他们同验,对比鉴定,再看看有什么细微线索,可好?”
无为先生冷脸,“我凭什么相信黄口小儿。”
“凭在下做个见证,行不行?”一人朗声走出来。
司马错?
定香眼神微闪,忆起有台刚才说过有访客找他。望过去,隔着丈许的距离,司马错也正向他颔首一笑。他轻轻点头,算是回礼。
在场有人认识司马错,知道他的身份,不由脱口低叫:“北盟主!”
无为先生不识他,但他六个徒儿却认识,虚然子在无为先生耳边轻轻将司马错的身份告知,无为先生这才缓了脸色,“既然北盟主见证,那就再验一次。”司马错又看向程家人,眼神询问。程夫人神情憔悴,只说:“能找出杀害我老爷的凶手,妾身求之不得。”
如此,双方同意,扫农、扫麦和白清昼入塔验尸,武僧隔出一块空地,司马错立在圈内,其他人等则拦在圈外。
闵友意早在司马错出现时就改站到白清昼身边,赞她医术高明,又问她为何来伽蓝、家中还有何人等等。俊品公子,白衣佳人,彼此之间浅吟低唱的情致流转,远看近看都赏心悦目。定香留心在场众人动向,对他的行径视若无睹。白清昼一直站在他身后,就算进了塔,她也站在他左手边,让他被迫将闵友意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直到闵友意说“清昼你真可怜,一颗心在定香身上,可他六根清净长伴古锥,怎么会明白你的心意”时,他嘴角一抽,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
白清昼心思被说破,又见他望过来,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慧香在他右侧,听了闵友意这话,皱眉低斥:“兰若不可妄语。”
闵友意眼含杏花,此时天气晴霁,他心情也晴霁,即使讽刺一笑也是春意灿烂,“你嫉妒老子啊!”
慧香待要驳斥,定香转眸安抚:“师弟,无妨。”他既然无喜无怒,不为恶语所动,慧香便捺下心头不快,低诵佛诺,不再言语。
闵友意见他们不出声,也无心逗玩,注意力又放到白清昼身上。他掩唇不知在白清昼耳边说了什么,白清昼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定香却在此时转过身来,无垢之眸似笑非笑,直视闵友意,“闵兰若,贫僧有事请教。江湖上,什么武功能将人的内脏击成枯黑,而外在却只是浅浅的掌印。”
“你考老子?”闵友意懒懒瞥了他一眼,“火鹤门的烈焰掌,北岩派的神鼎掌,打在人身上都可以造成外嫩内焦的样子。”
外嫩内焦……定香借抚袖之机掩去脸皮的跳动,眼角余光中,慧香、戒香也都垂了头。待心绪略定,他将视线从袖边移开,轻问:“只有这些?”
闵友意见他神情认真,花花心思收了几分,沉吟片刻后才道:“天牧山,猎尘教。”
他凝眸思索,“猎尘教?”
“对,猎尘教的《九天玉雪功》,主修刚火内息,以劲摧掌,也能达到这种效果。不过他们多在云广一带出没,近来没听说他们有大动向。”闵友意转转手腕,无意中漏了一些消息给他。
“北岩派的人就在那边。”人群中不知谁大叫一声,众人视线都向站在角落的北岩派看去。不过站在那里的只是北岩派几名弟子。
闵友意嗤笑,“定香,凶手就在你眼皮底下。”
他未及出声,闵友意身影一动,不由分说向一名北岩派弟子袭去。那弟子措手不及,开始几招挡得有点狼狈,待十几招后,那弟子突然用聚力反攻,双掌快如虚影,连击闵友意胸口。闵友意纵身跃起,让那弟子双掌击空,又以双指在那弟子肩上一点,借力旋空踢足,一记优美灵跃的“黄蜂花上飞”,将那弟子踢倒在地。其他北岩派弟子惊呼“二师兄”,一拥而上,捏拳挡在前面。
闵友意甩甩手腕,眉心瞬动,返身袭向定香。
定香抬臂侧挡,以“金刚锁拳”相迎。拳掌之声交错响起,众人只觉得眼前人影闪动,两人转眼过了三十招。所幸两人都未以内力相拼,只在招式上比些气力。
闵友意用的竟然是……
“你怎么会我派的神鼎掌?”北岩派弟子大惊失色。
闵友意懒得理会,直视定香,“神鼎掌未必就是神鼎派打的,不是神鼎派的人未必就不会神鼎掌。”他说得顺口,却把人家的宗派名都改了。
“是北岩派……”有人在他身后小声提醒。
闵友意回头,笑容变大,冲那人勾勾手指,“小和尚,过来。”
提醒他的正是去通风报信后回来的有台。他瞟瞟定香,见定香若有所思无暇理会他,可他又不敢不听闵友意的话,只得小心翼翼一步三顿走过去。刚才他就来了,见闵友意逼北岩弟子使出神鼎掌,又见他用神鼎掌反攻定香师兄。老实说,他无比羡慕——他要是有闵兰若这种过目不忘的本领,读经一遍便能倒背如流,他就满足了……
啪!一巴掌拍上他的小脑勺。
有台心惊肉跳,默念佛号,大气不敢出。
“我还忘了……”春意璀璨的眼里闪过一抹琉璃色,闵友意大张五指拍着有台的小脑袋,好心好意提醒定香:“伽蓝武功里不是有一本《波罗蜜多掌》吗?其中一章记载的‘大发雷霆掌’,肯定可以把人拍得外嫩内焦。”
言下之意,暗指凶手也可能是伽蓝里的人。
“是雷霆掌……”有台小声纠正。他虽然没练过,但他听说过啊,可不是什么大发雷霆……
“般若我佛!”一道慢沉佛号遥遥传来,清澈似老龙长吟,震人心魂。塔门边的人群让出一条道,走进来的正是七佛伽蓝主持句泥。他道:“枯朽二十年前曾练过雷霆掌,也有二十年不曾用过。此二十年间,只有云照师弟练过此功,伽蓝内其他弟子不得修习。因为此功太过霸道,若无佛法修心护持,必入魔道。”
众僧见主持入塔,纷纷合掌揖礼。
“师父!”有台犹如落水者见了救命稻草,三步并一步跑到句泥身后。就算如此,头皮上仍是一阵阵发凉。
“老古锥,你练过?老子试试——”闵友意荡袖一拂,无人捕捉到他的动作,只觉微风掠过,他已经站在句泥正前方……不,有一个人和他同时动作,在他拂袖的一刹那移了位置,以乾坤颠倒之速挡在句泥前面。
青灰的僧袍,了然无趣的颜色!
只是,这了然无趣的颜色下裹的却是一副俊挺如鹤的身形。胸口没有佛珠,左手掩于袖中,右手翻飞似千叶花开,曲、折、点、荡,进退只在分毫之间,将闵友意的招式一一化解。
两人交手专注,却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在旁人眼中是何等惊心。单不说他们诡谲相当的速度,只凭那无法捕捉的飘渺掌影,放眼江湖,有多少人可以做到?
一位是七佛伽蓝护法首座,一位是七破窟夜多窟主,在这凌虚塔内片刻间的一攻一守,对他们来说寻常不足道,但经江湖闲人津津乐道后,却增添了不少色彩。再经由扪腹啜茶之辈人云亦云,绘声绘影,七破窟和七佛伽蓝的声名渐渐远播,风生水起,如日中天——这是后话。
此时,在如幻如电的袖角掌影中,两人对掌一击,各退半步。
“不是‘观音小垂手’。”闵友意抬起下巴,眯眼睨他。
“兰若承让了!贫僧刚才用的是‘如来大垂手’。”
“老子以前怎么没见你用过!”
“兰若刚才的武功,贫僧也不曾见过。”
“错,你肯定见过。”
“贫僧绝不妄语。”
闵友意勾唇浅讽:“楞迦变相十六式。别给老子说你没见过。”
“……”定香怔住。闵友意喜欢来伽蓝捣乱,他们也多有对上,“楞迦变相十六式”他的确见,但刚才的掌法……
“悠云雁过。”薄唇缓缓吐出四个字,闵友意的心情似乎云破天青变好了,笑道:“我这十六式,每一式都可以千变万化,无穷无尽,不是你大垂手能比得上的。不管你是抬观音还是抬如来,都一样。”
定香垂眸,“是贫僧才疏学浅,谢兰若赐教。”
他放低了姿态,闵友意倒无趣起来,随意挥挥手,不再逗他,就连刚才叫着要试“大发雷霆掌”也懒得再提。
在他们一进一退的时间里,扫农、扫麦的验尸也接近尾声。
“白姑娘深察细微。”扫农一开口就肯定了白清昼的医术和学识,“我们的验尸结果和白姑娘的尸检相差无几。”
“相差无几,也就是有差。”定香闻声走过去。司马错一直从旁见证,见他走近,浅笑着让出位置。
“程鹏书的死亡时间是四月初六晚,他体表体内的伤痕白姑娘也验明了,我们只有一点和白姑娘的意见相左。”扫农瞟了扫农一眼,两人同时抬起头颅,断口向外,扫农指指自己手中安存子的颈骨部分,“安存子的头是被利刀砍断,骨面切口平滑。”再指指扫麦,“发现程鹏书尸体时,他是仰面躺着的。白姑娘,甚至当时现场所有人都以为程鹏书的头是被人用利剑从正面向下砍断。其实不然。程鹏书的头是从颈后向上切下来的。”
“何意?”定香不解。
将头颅轻轻归位,扫农也不卖关子,“程鹏书胸口上外嫩内焦的那一掌并不足以致命,最多也就让他吐几口血,昏迷一段时间。我想……某人将程鹏书约到一处僻静地,打伤他之后再将他搬回客房,在房中断去首级,一招致命。”
“床上的确有大量血迹。”白清昼回忆当时所见情景,“客房内外都无血迹,只有床被上浸了血。人死以后,血液会停止流动,如果程老板是死后被人移尸到客房,然后再断颈,床被上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血。凶手……真的很残忍。”
听者哗然,定香却盯着程鹏书的断颈,思索扫农的一句话。
头是从颈后向上切下来的……他凛然抬头,眸光锁住扫农,“什么凶器能让人正面向上躺着,却从颈后切断脖子?”
扫农伸出一根手指头,在空中画了一道。
“丝?”他低语。
“对。”扫农点头,“不过也不是什么神秘之物。只要懂一点机关,再有一根细如发的钢丝,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都能将一个大人的头绞断。”说着伸出手比在自己脖子上横向一划,吐舌。
“你那是绳子勒在喉下的死法。”扫麦作势拈起两指要夹他舌头。
扫农赶快把自己的舌头缩了回去。
塔内安静了片刻,突然就炸开了。程家镖师叫嚷着要为老板报仇,七子散人(如今只剩六位)就凶器议论纷纷,司马错和无为先生站在一起,似在安慰,其他人则指指点点,各抒己见。
这些,定香统统顾不上。他只感到……越来越乱。
七破窟的验尸,看上去似乎发现了很多线索和疑点,实际上并没有吹散迷雾,反倒让事情更加扑朔迷离。程鹏书胸口那一掌还是不是线索?谁会制作那种机巧的凶器?又是谁在使用?
安存子,程鹏书,接下来会不会有第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