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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少年百战别(1)

就在无为先生和程夫人无法再容忍自己的亲人留尸凌虚塔而无法下葬时,定香回来了。

四月十四的午后,年轻的护法风尘仆仆,带回一位头戴黑纱笠帽的人。避开人群和僧众,他将此人直接引入后方的夜多殿,将此人交给丑相禅师。丑相禅师将此人引到主持的大方便阁,并安排了僻静的禅房休息。

除了句泥、丑相和定香,没人见过此人的真面目。

早已等得心焦的众人听闻定香回到伽蓝,已按捺不住寻来。禅房外,定香不见踪影,倒是慧香跏趺而坐,笑着对众人说:“定香师兄说还差一样东西,请诸位兰若再多等一天。明日申时,凌虚塔,他自会给诸位兰若一个交待。”

一晚无事。

第二天,无为先生和六徒午后来到凌虚塔,程夫人和一子一女已到,三名镖师一名侍女相随。武僧守在塔外,戒备严谨。无为先生进塔后又等了片刻,句泥带了两名弟子过来,随后,丑相禅师和云照禅师相续入塔,身后各跟了一名弟子,走在他们身后的是有台和白清昼。须臾后,慧香和戒香出现。半炷香后,司马错和北岩派掌门游通通相揩而来,在伽蓝相处数日,他们倒变成了棋友。

申时,定香与一人出现在凌虚塔外,那人头戴黑纱帽,不辨男女。

春夏之交,雨神巡天的季节。正午晴空万里,此时的天际却卷起层云,风气入箕,细柳如丝。片刻后,一阵狂风动地,塔外开始飘雨,细细绵绵,如网织就。

两人入塔后,众人盯着头戴黑纱帽的那人,暗暗猜测他的身份。年轻的护法却走到灵柩前,眼帘半阖,薄唇轻抿,容颜如玉石雕塑,看不出半点情绪。

无为先生不容他缄默,抢问道:“定香护法,你今天可以给我们一个交待了吗?”

青灰色的袖尾荡了荡,定香没有开口,佛家常有的一点恭敬仿佛被拴上石头扔进了大海,无影无踪。这种神情让人不得不猜想他究竟发现了什么真相,真的那么难以置信吗?

无为先生等了半天不见他出声,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沉了三分。司马错垂头笑了一下,抢在无为先生变脸之前说:“定香护法,你知道凶手是谁?”

定香徐徐抬眼,无垢的眼中浮了点点飘萍般的疲惫,淡淡道:“善恶有报。”

四个字,本应无情无绪,听在各怀心思的人耳里却有了不同意思。这几天等待,程夫人早已脸色苍白,神容憔悴,她忍不住冷道:“定香护法的意思是,我家老爷该死?”

定香环顾一圈,调子仍是淡淡浅浅的:“贫僧的确知道凶手是何人。”停了一下,他垂眸敛息,“杀害程兰若的人,和杀害安兰若的是同一个人。”

“是谁?”虚然子上前一步,“不要故弄玄虚,既然知道凶手是谁,那就快说出来!”

程家那位镖师瞟了虚然子一眼,冷笑,“你这么急着知道,莫非也是故作姿态。其实凶手就是你。”

虚然子脸色一变,“你胡说!”

“我怎么是胡说?”程家镖师抱剑讥笑,“你杀了你自己的师兄栽赃给程镖主,但你没想到程镖主请七佛伽蓝主持公道,所以你又借机杀了镖主,让伽蓝高僧以为有外人行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哼。”

“你……”虚然子怒极反笑,眼看就要出手教训程家镖师,剑拔弩张之际,年轻护法的声音就像煌煌神洲下的一道巨闸,轰然落下——

“程兰若死不足惜。”

此话之意,就像是一个人指着你的鼻子说你罪大恶极、恶贯满盈、是被千夫所指的卑鄙无耻心狠手辣者,你死了活该被人剁得稀稀烂烂滴滴答答,活该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活该你的子孙都受你恶行牵累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出门要拿布遮住脸还不能说自己姓什么,另外,还要被史家记到书里遗臭万年。

“和尚你胡说!”站在程夫人身后的程家小少爷涨红了脸,不准别人欺负自己的父亲。

“贫僧不打妄语。”定香直视程小少爷,迎上少年愤怒的眼神后,轻轻叹息,转看司马错,“司马盟主,可否请你见证今日之事,贫僧想说个故事。”得司马错点头后,他看向句泥。句泥不开口,眼中隐隐有些鼓励。他移开视线,在程鹏书的灵柩上扫过一眼,慢慢转身,注视塔外如丝如网的雨幔,深吸一口气,缓道:“二十年前,宫廷锦衣卫中有一位姓石的镇抚,武功高强,忠心为国,三年时间就升上了同知,随后被外调做官,离开京城。这位石同知离开京城时带走了一本剑谱,但也正是因为这本剑谱,让他在九年后被抄了家。抄家之后,石同知被斩,夫人儿子被贬为奴籍,并在发配的路途中被两个人救了。抄家前,石同知将剑谱交给夫人,叮嘱务必传给儿子,不得外泄。救石夫人石公子的是石同知的昔时好友,可他们更觊觎那本绝世剑谱。他们将石夫人石公子关在一处地窖里,并以石公子性命相挟,要石夫人交出剑谱。石夫人被迫将剑谱收藏的地点告诉他们。两人得到剑谱后一起修炼,短短三个月就剑术大增,但他们怎么也练不成最后一式。没办法,他们又到地窖去找石夫人,希望石夫人能告诉他们有何机窍。石夫人也没有隐瞒,只说要练此剑术,的确有个窍门,不过她只能告诉一个人。两人表面不说什么,离开地窖后却自相残杀起来,其中一人险险胜过,另一人却死了。胜了的那人再到地窖,却发现石夫人趁他们搏杀之际揩了石公子逃走,那人大怒,一路追上,偏偏又被他追上了。他追上之后,故伎重施拿石公子性命威胁,石夫人爱子心切,只得告诉他剑谱倒数二三页被撕了下来收藏在另外一处,那人问出收藏所在后,丧心病狂将石公子扔下山崖,石夫人万念俱灰,抱住他想同归于尽,不料他砍断石夫人双足,又将石夫人推下山崖。然后,他得到全本剑谱,依谱练习,小有所成,后来开了一间镖局,在江湖上渐渐有了名气。”

语落,塔内一片沉默。倒是塔外雨幔渐渐变大,天空响起惊雷。

“你……”程夫人面无血色,颤抖地说:“你说这个故事,和我家老爷被杀有什么关系……”

“程家剑只传程家后人,程家剑独树一帜却无门派,程家剑近十年才扬名于江湖,而‘义华容’程鹏书十一年前移居华容府,顺兴镖局也是十一年前开的。程夫人,贫僧并非指责什么,只是将当时的事说出来。如果夫人要证据,贫僧……”

“不!”程夫人惊慌倒退,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定香,突然她扑向定香,定香移步换位躲开,却仍然被她抓住了袖角。

众人听她哀道:“大师,佛家不是以慈悲为怀吗?我家老爷……我家老爷已经死了,就让他入土为安好不好?好不好大师,我求求你。”

“贫僧的故事还没说完,夫人何必惊慌。”定香抽回袖子,走到塔门边,“石公子虽然落下山崖,但苍天见怜,他没死,被路过的人救了。十一年来,石公子一直想要报仇,终于有一天,他……”盯着雨幔,声音一时低了下去。

程家镖师听不下去,怒声大吼:“定香护法,你不要含沙射影,血口喷人。”

“贫僧不妄语。”

“程镖主英雄仗义,乐善好施,绝对不是你口中所说的卑鄙无耻之徒。”

“兰若何以觉得贫僧‘含沙射影、血口喷人’了程兰若?”定香反问。

“你说了一大堆话,无非就是说程镖主的家传剑谱是从别人手里夺过来的。空口无凭,谁信?夫人,你不要相信他说的话。”程家镖师转向句泥大吼,“我以为七佛伽蓝是什么清正严明之地,原来也不过尔尔。程镖主在你们这里被害,说不定就是你们起了贼心。”

定香无视他的叫嚣,却对司马错道:“司马盟主,贫僧方才只是将程鹏书遇害的前因说明,你认为是否得当?”

司马错眯眼盯着他,半晌之后不答反问:“既然是前因,那后果呢?”

定香敛眸,语有惘然:“后果我们都看到了。程鹏书是当年杀害石家母子及夺剑谱的人,被人救下的石公子多年来一时伺机复仇,他潜入伽蓝。杀害程鹏书,并且绞断了他的头。”

“那位石公子……”司马错皱眉。

“他叫石唯水。”

“人在何处?”

“就在凌虚塔内。”

众人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戴黑纱帽的人。

“凶手,我杀了你!”程家镖师不由分说,拔剑向黑纱帽刺去。定香侧身迎上,足步轻点,不过一个翻腕侧身已扣住程家镖师的手腕,不容剑尖再前进半分。程家镖师夺了几次都不能抽回手,一张脸涨成猪肝色。

定香等他不再挣扎才放开禁锢:“兰若何必动怒……”话才说了一半,塔顶一声动响,众人只见一道人影自塔窗中掠进来,手中银剑三尺,直刺定香。

弹指之间,定香拂袖推开程家镖师,侧身闪过剑锋,直攻来人肩上穴道。来人回剑自救,三尺银剑如灵蛇如雾电,幻出一片滴水不漏的剑壁,不等喘息,剑花已排出横影,猛袭定香腰腹重穴。那人来势汹汹,银剑灼眼,定香手无寸铁无法正面迎击,只得旋步闪避。为免伤及旁人,闪避中他将那人引向塔外。

剑光如飞鸿似掠影,游龙戏云直冲定香,周密得让人捏一把冷汗。

倏地,空中一道细响。

烛台落地。

原来,司马错执了烛台击向那人手腕,欲打掉他的剑。可惜那人不止剑法诡异飘灵,身手也不弱,转剑挑落烛台,扭头狠狠瞪了司马错一眼。

司马错神色严峻,那人瞪他的同时,剑光流水一线,刷刷刷飞向定香。

定香纵身跃向塔梁,剑尖却如影随形,直接刺向他的手臂。灰色的衣袖翻飞猎猎,快,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剑路,两人已从梁上纵落下来。那人持剑静立,黑衣,蒙面,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是进可攻退可守之姿,而定香……

眉心浅皱,俊容懊恼。

僧衣的右袖已被剑气割得破破烂烂,如今褴褛垂条,长短不一,在他抬起手臂查看的姿势下,颇有“一簇青烟锁玉楼,半垂阑畔半垂沟”之无奈。

黑衣人不等定香再有动作,足尖突地向前一踏,扫腿斜剑勾向司马错。他的剑如墙似林,十招之内竟向司马错逼退到墙角,眼看再无退路,司马错纵身踩墙,趁黑衣人冲剑之势无法回旋的一瞬间绕过他,转落在后方。程家镖师正好站在旁边,司马错眼角一闪,反手抽出程家镖师的剑,变退为进,迎向黑衣人。

众人目不转睛。

黑衣人的剑法轻灵,招招取人要穴,司马错的剑法……

众人缄默。

北六省武林盟主司马错,师承前任盟主司马青天,年纪轻轻尽得真传,武功出神入化已是江湖公认。除暴安良,荡寇扫贼,时常有人说起他单枪匹马扫平百名山贼,也有人对他五招之内折服挑战者津津乐道,但是,这些传闻中从来没有提到他会用剑。

今日看来,司马错不是“不会”用剑,而是“不能”用剑。

普通一柄三尺银锋,在他手里仿佛注入了冰凌,寒峭刺骨,每一招都凌厉无情,取人性命。

剑冷,人无情。

塔外,淅淅沥沥的雨不知何时止了,阴云却未散,罩得天空一片沉闷,略有风起,送来林间特有的舒凉味道。若是闲情得趣的风雅先生,只会觉得风爽雨凉,忍不住吟一句“微雨荡春醉”。只可惜,塔内阵阵剑锋交错的声音,如丝入骨,令人脚底生寒。

趁两人剑身微分之际,一道灰影飘若惊鸿,以“如来大垂手”见缝插针拈住剑尖,刚劲的内息以剑身为导索射入两人体内,让两人借此以气相冲,平复无处可去的劲气。两人衣袍荡动,趁时抽剑退身。剑花各自在空中一浣,隐回身后。

衣角落定,司马错不解:“定香护法为何救他?这人可能和凶案有莫大关系。”

轻诵佛诺,定香抬眼直视司马错,“他不是凶手同党。”此话无疑否定了众人心中猜测,续又道:“石唯水才是凶手。”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他摘下纱帽?”司马错看向戴帽人。

“他不是石唯水。

司马错诧异回头,却在听清定香接下来的话后浅浅一笑——

“司马盟主,你才是凶手。”

众人心中齐齐“咯噔”一响,惊诧莫名。

浅笑在唇,司马错手腕翻转,举起银剑走到程家镖师前面,徐徐将剑归鞘。他不否认,不承认,却道:“定香护法何出此言?”

“你就是司马安十一年前在崖下救回的少年,石唯水。”

“是吗?”司马错笑得更见温良,“既然定香护法咬定在下是凶手,证据呢?”

“这人就是证据。”定香指指戴帽人,那人缓缓取下黑纱露出真面目,是一名年轻憨厚的青年。

众人听定香道:“司马青天救你之后,收你为义子,你也拜他为师,苦习武功。一年前,你让这个人假扮石唯水出现在景陵桂东堂,故意引起虎凤二樽注意,借由他们引来安存子。安存子果然到桂东堂找寻假石唯水,假石唯水借口桂东堂不方便,约他到城外荒郊等候,安存子不疑有他等在郊外,却没想到真正的石唯水对他起了杀机。”

“荒谬!”无为先生怒声打断,“我徒儿和司马错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说司马错杀了程鹏书,我信。你说司马错杀了我徒儿,我不信!”

定香淡淡送去一眼,不应无为先生,径自说下去:“司马盟主将安存子首级抛在顺兴镖局,留书‘善恶有报’,本意是警告程鹏书,却不料无为先生带着六个徒弟找到程家要为安存子报仇,程鹏书为还清白,于是想到请伽蓝主持公道。贫僧第一次下山路遇司马盟主,司马盟主告诉贫僧你要往北走,你我在景陵城外的郊道分手;贫僧回到伽蓝后,听闻司马盟主以相谈不尽兴为由到访伽蓝,实为高兴。只是,这也为司马盟主创造了便利,让司马盟主有机可乘杀害程鹏书。”

司马错摇头反问:“定香护法的意思,安存子和程鹏书遇害都是在下所为?”

“正是。”

“在下还是那句话:何以证据?”不待定香回答,司马错指着取下纱帽的年轻人又道:“定香护法不知从何处找来此人,单凭他一面之词,不可为证。”

“贫僧第二次下山,请景陵城住灭寺僧众扩大搜寻,在城郊发现一把血剑。贫僧请铸剑师傅辨别,查出此剑为‘南昌罗门’所出,他们对每一把剑的去处都有记录,贫僧请罗家查询记录后,得知此剑是两年前打造,送给司马盟主作为登位的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