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错皱眉想了想,点头,“罗老爷子的确送过一把剑。不过在下行走江湖一向不用剑,那把剑早就丢了。”
“贫僧姑且相信司马盟主丢失了那把剑。”定香也不坚持,转道:“当日在景陵城外,司马盟主与贫僧分别后,司马盟主折回,以雅访贫僧为由留住伽蓝。四月初六那一晚,司马盟主在程鹏书房内留书,故意引他到伽蓝后山,以司马盟主的身份和武功,伽蓝僧众未能察觉也是自然。而程鹏书因为心中有鬼,也不敢惊动巡夜僧人,只身一人悄悄来到后山坡地。司马盟主在那里先说明自己身份,后打伤程鹏书,又神不知鬼不觉将他送回客房,以利索绞断他的脖子。先是安存子,后是程鹏书,因为司马盟主筹谋已久,所以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疑点。”
啪啪啪啪!司马错拍掌称好:“定香护法言之成理,的确不错。只是这前提必须是在下就是石唯水。在下是吗?”
“贫僧初时陷于‘什么武功造成尸体的伤痕’和‘遇害地点在哪里’的迷宫中,只觉得疑点多多,却又疑点全无。当贫僧查到十一年前的事后,这才觉得:伤痕不是重点,地点并不重要。”
司马错谐然一笑,“愿闻其详。”
“重要的是那人是谁,在哪里,和怎样证明他的身份。”
“定香护法打算怎样证明?”
“刚才已经证明了。”
“在下洗耳恭听。”
“程家剑。”定香徐徐吐出三个字。
司马错何其聪明,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一道似笑似讽的轻哼从喉间逸出:“呵,你不会只从我刚才用剑就证明我是石唯水吧?”言下之意显然是:天下用剑者何其多,会剑而不用者也不在少数,这一点并非铁证。
“贫僧已请程小公子完整演练了一遍程家剑。为求真相,程夫人也答应了。主持和众位师叔可以作证。虽然程小公子未能灵活用剑,但剑式不差分毫,若他有司马盟主的功力,演练的效果就和司马盟主刚才一样。”
司马错负手踱了两步,边听边点头,“定香护法好眼力。可在下并不知程家剑。在下的剑法是义父所教。江湖剑宗多不胜数,形有相仿也不意外。”
“对。为了避免相仿的误会,贫僧便请向兰若到此一试。”定香看向一直未出声的黑衣人。那人见簇簇目光射向自己,眨了眨眼取下面罩,向众人抱拳一揖,神色颇显腼腆,“晚辈向暇生,见过各位禅师,见过游掌门,见过司马盟主,见过程夫人,见过三位兄台,见过各位小师父。”
众人听到“向暇生”三字,心中皆是一“哦”。只要是剑宗出身的人近年来对向暇生都有耳闻,因为此人对剑术疯迷成痴,又行侠仗义温文有礼,素有“香山剑”的美誉。今日近来此人,果然一表人才,含蓄有礼,温文儒雅又不失英气,是位不可多得的江湖才俊。
“向某两年前曾慕名向程镖主讨教过剑术。”向暇生将蒙面黑布细心折叠放入怀中,清嗓解释:“所以定香护法请向某前来试一试司马盟主。刚才一试,向某可以肯定,司马盟主的剑法和程镖主是同出一宗,其形也,旷远绵邈,桃之夭夭,其音也,水泉迸泻,宫商寒玉,其态也,甘瓜剖绿,碧瓯浮花,与之对决,就好比丝弦成乐,燕燕……于飞……”调子越到后面越舒怀,有伯牙子期之意。
众人缄默。
“如果有幸,在下还想与司马盟主切磋一二,不知可否?”向暇生兴致勃勃,殷殷切切。
司马错盯他良久,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定香惘然一叹:“司马盟主还要证据吗?”
司马错竖起食指摇了摇,“剑法相似,并不能说明在下就是凶手。如果只凭向公子一句话,在下是不是也可以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请问昨晚三更,司马盟主在哪里?”
“三更……”司马错沉吟道,“那个时候应该在房里休息。我记得和游掌门下完棋已是二更天了。”
“司马盟主何必妄语。昨晚三更,你在假石唯水的房里,只是门外有巡僧经过,让你没有时间靠近床边。你也没发现被子下面没有人。”
“……”
“贫僧从白姑娘那里得到一瓶药粉,一直洒在假石唯水的房里,只要有人踏进去,鞋底必然沾上药粉。人嗅不出药粉的味道,盾蛇却能闻出来。司马盟主可以试试。”
“……”
“盟主为何会独自一人三更天到假石唯水的房内?因为你怕贫僧找到这个人。”定香的语调并不严厉,就像平常与师兄弟说话一样悠然。
“……”就在众人沉默地盯着司马错等他说出答案时,他却迸出一声笑,仿佛听了多么有趣的故事。笑过,他踱到定香三尺处,驻足,笑问:“定香护法为何不以肩上胎记为证?”
“盟主年少时受人折磨,又坠下山崖,身体受创,想必胎记已被疤痕掩去了。”年轻的护法垂下视线,“贫僧曾让有台留意,他趁盟主沐浴时送过几次水,盟主身上遍布伤痕,触目可惊。”
闻言,司马错抬眸看向塔外,阴云仍在。他遥遥一笑,似回想起什么,轻轻摇了摇头。待到收回目光,他偏头问了一句:“你怎么会被找到?”
你怎么会被找到?
你怎么会被定香找到——这无疑是一种承认。
“大……大侠……”憨厚的年轻人连连摇手,“小人不是故意出卖大侠的,大侠把小人安置在茶园里,小人已经很满足了,只是……只是茶园半个月前突然倒闭了,小人没办法才出来找事糊口,这才……才遇到定香师父……”
“你也不必解释。”司马错展手压下年轻人的话,“我无意怪你,还要多谢你才是。”
年轻人以为他说的是反话,血色一下子从脸上退去,讷讷地半晌发不出声。司马错也懒得解释太多,扫了众人一眼,负手笑傲:“定香护法说得不假。”
“你……”无为先生悲怒交加,肩头一动,举掌向他攻来。他不避不退,袖翻腕转,直接对上无为先生这一掌。对掌之后,他脚下未移半分,倒是无为先生退了半步。这一退,六徒脸色皆变。
司马错笑着动动手腕,翻掌端详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丢出一句:“你们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杀安存子?”含笑的视线迎向无为先生铁青的脸,眸子又是一动,瞥向安存子的灵台,丝丝冰凌浸入眼底。
定香垂首,“贫僧愿闻其详。”
“定香护法是如何查到十一年前的事?”
“问年长的老人,总会有人知道,有人记得。”
“原来如此……”司马错徐徐点头,“定香护法刚才所言都是真的,程鹏书和在下的父亲是兄弟,也是他和另外一人将在下和娘亲救出来,后又为剑谱不择手段折磨我们。我杀他,因为他背信弃义,假仁假义。”
“那我师兄呢?”虚然子忍不住大吼,“他可没有为了你家剑谱不择手段,你为什么要杀他?”
司马错看着塔外风景,对虚然子的吼叫置若罔闻,眉心笼上一层忧伤,仿佛陷入回忆,“我和娘逃出来后,在山中躲了一段时间,那个时候正好遇到安存子。他和我们一起住在山洞里,他白天练功,给我和娘采些草药,再打些野兔给我们当食物……那天,他告诉我们他练功到了紧要关头,三天之内不能打扰,给我们准备了足够分量的食物后,他就推石封了山洞最里层,只留一道缝隙透气。偏偏就是这个时候程鹏书找到我们,他要剑谱,他逼问我娘,又以我的性命要挟,我们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向安存子求救。我推不动大石,只能隔着缝隙求他,他明明听到我的声音,我也见他睁开眼睛,程鹏书却冷笑,说里面的人正处于练功的最后关头,不能随便乱动,一旦分心出岔,不仅走火入魔,更有可能功力全失,成为废人。程鹏书的声音很大,安存子听到这些话了,所以,他没动。”幽幽的声音如天际浓云一般阴沉,“我杀他,因为他当年见死不救,助纣为虐。”
年轻的护法慈悲惘叹:“罪不致死。”
“当我落下山崖时就发过誓,如果能活下来,我一定会回报他们。”司马错对他的慈悲投以讥笑,“子非鱼,不知鱼之乐。护法非我,不知我之痛。若不是得义父相救,我十一年前就不在人世了。而且,义父让我发誓,在他有生之年绝不可以报仇。所以,我让他们多活了十一年。”
“这些年,安存子一直在找你。”
“他当然要找我。”司马错冷笑,“我伤好后回到崖下寻找我娘尸骨,却发现有‘好心人’将我娘就地葬了。我将娘的坟移走,事后又回去过几次,有时候会见地上留有香烛,也是那位‘好心人’拜祭。他自然也猜到我还没死,必定会找我。”
“既然他在尽力弥补当年的一念之差,司马盟主何必再动杀念。”
“弥补?”司马错抬头笑了笑,嘲讽:“他当然要弥补,不然,他这些年的侠义名声可要受损了。七子散人……哼……”
“你欺人太甚!”六道怒喝合为一声,六子散人齐齐出手攻向司马错。他们用的是道家功夫,两人攻上路,两人攻中路,两人攻下路。道家功夫很多时候讲求一个“阵”字,虽然他们攻路不同,配合起来却周密不漏,将司马错围在中间完全不得脱身。
司马错却未使出全力,只在小范围内接下攻击,几次被两人锁住双手,又险险挣脱凌空半跃,这才躲开下盘的突袭。目睹数次危机,每每险相环生之际,站在外场的向暇生都会发出轻噫低呼,似对他的落败揪心难安。直到他因为躲避两人的横腿而迎上四人的重拳攻击时,向暇生实在忍不住,说话了,声音非常之响亮:“司马盟主,要不要剑?”
无为先生怒瞪。
司马错突然快掌闪拳一一击倒六子,飞身掠出凌虚塔。六子站定后随身跟上,不料刚追出塔门,前方虚然子脚步一磕,眼看就要摔趴在地,好在他临危不惧,急忙提气翻身落在台阶下。追在后面的五子当时也收不住脚,一个个趔趄不稳地下了台阶。司马错没有逃走,正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
六子齐齐回身,却见塔门外不知何时靠着两个人,刚才受绊,就是他们躲在一边将腿伸出来的故意行为。左边的人他们见过,短发不羁,布衫花心,是曾来伽蓝捣乱的夜多窟主闵友意,右边那人年纪轻轻,样貌端正……其实无论美丑,只要他身边站了一位夜多窟主,都会在那一身花心之下相形失色。
“六对一,好像有点不公平……”闵友意弹弹衣袖,“阿本你说是不是?”
“是。”被唤阿本的青年点头。他是扶游窟部众,特奉窟主之命来打探消息,刚才可听了一场好戏。至于夜多窟主跟着他来,全是为了那位白姑娘。
六子脸色刷地一沉,互相之间眼神交流,其中一人道:“不能让他逃脱。”说完又将司马错围了起来。
“我有说要逃吗?”司马错摸摸下巴,烟视媚行,分明不将六人放在眼里,也没有当众被揭穿的狼狈。
塔内的人纷纷走出来,无为先生首当其冲,怒骂:“你卑鄙无耻,根本不配当武林盟主。”程夫人牵着小女儿哭哭啼啼,全无主意。程小少爷不知拿了哪位镖师的剑,直嚷着要杀了司马错给父亲报仇,他身后那名镖师想拦却没拦住,看着他提剑冲向司马错。立在侧方的慧香眸光一闪,快步拦下,闪电间夺了他的剑,那名镖师趁机上前将他拉回。
“众生皆有佛性。司马盟主何不放下心魔。”丑相震声高语。
“禅师也认为在下报仇有错吗?”
“错非错,不在错。”丑相低诵佛诺,向前走了两步,“纵然安存子当年未能出手相救,事后他葬了你娘,又寻你十一年,心中怀愧足以抵消十一年前的仇恨,司马盟主又何必耿耿于怀。程鹏书当年确有不对,这些年他乐善好施,仗义行侠,得‘义华容’之称,也算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司马盟主也不必令他夫妻分离、幼子无父。”
“义华容?”司马错撇嘴冷笑,“是真乐善还是伪善,只怕有待商榷。”一眼扫过众人,他拍拍手,“江湖行走,讲的是快意恩仇,他们是我杀的,要问我的错,凭你们还不配。你们扪心问问,哪位手上没有沾血腥的,可以来问我的罪。”等了一会儿,听不到有人出声,他微笑,“既然如此,在下告辞了。定香护法,若是有缘,我们以后再谈禅论理。”
袍角转身一荡,他无视六子的包围,举步往伽蓝大门走。
定香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面色如水,不动如罗汉尊。
找到了真相,可凶手该不该处置、如何处置,他却不知。十一年的恩怨,阴错阳差,孰是孰非,谁能有个明确的论断呢?怕是……谁也不能……
心思沉浮,心境迷惘,对于司马错要走,他也不知该不该阻止。
六子散人自然要拦,却被司马错快不见影的掌法一一击退。无为先生不知是不是因事受创还是情绪难平,愣愣站着没有动作。眼见司马错越走越远,空中衣袂声起,一道身影旱地拔空,如老钟似沉香,稳稳当当截在了司马错正前方。
司马错目色黯下,“句泥大师,你要拦我?”
“兰若欲去欲留,自有定数,枯朽怎会阻拦。”句泥合掌,“只是枯朽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兰若可愿一听。”
“请讲。”
“每月末旬,可否请兰若到伽蓝小住。”
“为何?”
“般若我佛,枯朽每月末旬都会在此恭候兰若大驾,伽蓝梵音,还望能化去兰若心头一点飞鸟魔念。”句泥说得绵长蕴韵,在他人听来不过就是“你每个月来我伽蓝住十天,我要念经开导开导你”。早已凑到白清昼身边的闵友意不给面子地笑出声。司马错盯着句泥,不言不语,似在权衡。见他不答,句泥又说了一番话,这话在其他人心里却掀起了不小风浪——“兰若如不能如期到访,枯朽也会差弟子恭请兰若。”
这无疑是说:无论司马错身在何处,只要迟了一天,伽蓝僧众都会下山寻迎。更深一层的意思却是:纵然司马错一念成魔,但罪不致死,他每月都出现在伽蓝,就表示他还活着,如果他没来、出了事,伽蓝绝不会置之不理。
简言之,句泥想保护司马错。
在场众人阅历深浅不一,有的想到第一层,有的意会第二层。司马错沉吟良久,负手踱了几步,最后点头,“好。在下答应大师,每月末旬来伽蓝素斋六日。”
句泥垂首揖礼,侧身让道。
六子见句泥放行,心有不快,却自知无法阻止,转头向无为先生看去。句泥抬眼看来,貌似昏花的老眼射出凌厉无比的光芒,六子感到背后一寒,再回头时,却听句泥念道:“既名无为,何以无为。死者已矣,生者长存。”
言罢,转身离开。
福田袈裟荡起一波波纹影,在渐渐阴暗的天空下,令人绻目。
众僧合掌诵佛,心有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