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理上,长板钟鸣之后,侍者入堂恭迎禅师,禅师上堂入座,弟子诵经,经文完毕一段后,禅师举木槌敲打木鱼。可今日,须弥殿的神剑禅师在举手拿木鱼槌的时候却抓了个空。
为何会抓空?
神剑侧首看去,原本放木槌的地方空空如也。
神剑禅师自幼出家,灵台清净,一向慈悲为怀,弟子无数,入空门四十余年从不见嗔怨之色,可称是“金禅子转世普贤菩萨下凡的高僧”,今日怎会出错?静等击鸣的僧众久不见木鱼声响起,不知出了何事,心中奇怪,忍不住拿眼偷觎他们心目中“金禅子转世普贤菩萨下凡”的禅师。
神剑慢慢收回手,怔愣无语。
伽蓝遭贼了?可贼儿偷什么不好,偏偏偷槌器?
侧立的侍者正要上前询问,堂外却传来阵阵喧哗。神剑起身走到念佛堂外,只见一些小沙弥从堂前匆匆经过,迎面时还互相询问几句,个个眉头焦急。
神剑转对侍者道:“足岸,何事发生?”
“弟子这就去查明。”法号足岸的年轻侍者合掌当胸,揖礼退下。
就在足岸招来小沙弥询问时,三位护法正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练功。
武僧的早课和文僧略有不同,而且,如果不是大敌当前情势危机,也没什么事能劳动三位首座护法。慧香、戒香在哪里练功,定香不清楚,不过他就喜欢在护法阁后方的竹林里练功。
伽蓝习武讲求循序渐进,每隔半年都会依据僧众的能力、潜质来制定他们接下来可以持续修习的武功。七大佛殿中,厌世殿是武殿,云照禅师是武殿之首。十天前,云照禅师告诉他:他被允许修炼更高一层的《阿修罗拳》,但修习《阿修罗拳》之前,要先练《一影寒经》。
修罗火刹,寒经定性。这是相辅相成的一套武学。
既然要先练《一影寒经》,那他就要入禅定心,通导全身经脉之气。所以这一天,他清晨早起之后,如常在竹林里行功一周天,待丹田清朗、眉目净明之后,他缓缓起身,练了一套《金刚剑拳》。拳起惊风却不伤竹叶,飒飒拳声伴着沙沙叶声,在空灵晨曦之下,别有味趣。
收功之后,他沿着竹林小道向藏经楼走去。在经楼借了一本《法镜经》,他想着今日无事,便向西北角的钟楼行去。
伽蓝花木幽深,广种佛桑,其中以紫红、白色居多。沿路慢行,见路上寥寥落了些许佛桑花,他弯腰拾起,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拾得多了,手中拿不下,他便拉起袍角将这些花兜起来。
经过文殊殿,他听几位僧众议论:伽蓝里所有的木槌一晚无踪……遭贼了……闹鬼了……
许是一时疏忽吧,既然没响警钟,他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取道绕向小禅堂,刚到小禅堂,却惊讶发现小禅堂的大门裂成四块,两名小沙弥正扶着烂门满脸愁色。
“这……”他走到门前,刚出声,小沙弥听到声响,飞快扭头看过来,一见是他,同时大叫——
“定香师兄,你终于来了!”
他哑然,隐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迟疑半晌,他不确定地问:“今日又有窟主到访?”
小沙弥点头。
“须弥窟主?”他不知自己为何多此一问,心头却侥幸地希望小沙弥否定。
小沙弥辜负了他的侥幸,继续点头。
“……去了哪里?”
“那边!”
“这边!”小沙弥一个指左,一个指右。
他无语片刻,叹气:“我在北角钟楼边的梧桐树下,若要找我,去那里便可。”小沙弥嘟嘴点头后,他敛眸喟然,心神不宁地向钟楼踱去。
越近钟楼,他脚步越慢。等他绕过钟楼步入梧桐阴凉下时,索性停了步子。
一只手慢慢从树后伸出来,皓腕一转,五指轻弹。“啪!”慈悲扇翩然婉转,微风当胸,树后踱出一人。
碎花罗裙细绸衣,言笑晏晏:“清溪一叶舟,芙蓉两岸秋。定香护法体履罗华,香气逆风四十里而闻得,实在可喜可贺。”
他一手兜花一手拿着《法镜经》,实在无法合掌行礼,只得颔首,“贫僧见过须弥窟主。”
媚眼随风一撩,“是见在眼里,还是见在心里?”
“见眼是眼,见心是心。”
慈悲扇轻摇慢蕊,她绕树踱了数步,“定香护法的意思是……道不在衣,法不在文?”
他盯着梧桐树下绕圈的女子,微微一笑,“女巫纷舞,罗袜生尘。”
“天马一出,万马皆喑。”
“休休得也,一朵荼蘼。”他走到青石板前将《法镜经》放下,低头看看僧袍兜簇的佛桑花,一时不知如何处置。抖落树下固然好,可花虽落枝,仍有些绻绻颜色,绛紫浮白,让人不忍丢弃。想了想,他将一兜佛桑慢慢堆在《法镜经》旁。
见他此举,她正要出言相讽,却听他道:“须弥窟主,你也只有得闲有空才会来我伽蓝。既然今日来了伽蓝,何不息心敛性,好好休息一下。”
“……”慈悲扇微微一顿——令人无法捕捉的停顿。
“若戏弄贫僧能让须弥窟主放下心头烦恼事,未必不是一件乐事。”他将佛桑花堆聚成一座小山,自己撩袍在青石板上坐下,跏趺之势。
她盯着他推花的动作,半晌过后,摇着扇子也往青石板上一坐。呼呼扇扇,不知不觉将衣上的香气拂向他。他直视垂溪小池,她一缕乌发被扇得飞起,发尖摇曳起伏,正好落入他的眼角。
日阳渐升,两人都不开口。一缕微风掠过,不知是恬淡春风,还是烂漫香风?
但见梧桐树下、青石板上,花蕊堆香依着蓝本佛经,年轻的护法目映清潭,熙怡微笑,迤逦的窟主大袖荡漾,长裙覆膝,裙尾在青石板上散出一幅袅袅桃花浅深红的妖艳。
垂天云翼,水边花气。幽姿媚庭,颢气天涯。此情此景,当得入画三分。
大概想到什么事,他偏头道:“贫僧谢过窟主。”
她眯眼昂头,“谢我?”
“贫僧能找到真正的石唯水,全赖窟主在景陵的所为。”
他这话也不知是褒是贬,以此时的表情此时的语调说出来,她真的估不准了。是谁多嘴在他前面说了什么……勾起唇角,她反问:“定香护法又知道我做了什么?”
“扶游窟主告诉贫僧,若非窟主打断了景陵的茶业链,石唯水不会出现在城内。所以,于情于理,贫僧都要谢过窟主。前些日子,石唯水说茶园又重新招收工人,他被招为茶工,有了安身之所。”
原来是虚语……她慢慢放下刚才升起的疑虑。
景陵茶业她觊觎已久,但当地茶商多是世代相传的家族,茶园土地也是如此。家族相传必定树大根深,一时难以撼动。她若不能将旧茶商一起赶走,那就只能吞并。吞并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切入点。要切入,首先就要在原本完整的茶业链上狠狠砍一个缺口。
家大业大,盘根错节,子孙必定繁茂。子孙多,心思也多,所以要砍缺口并不难。她筹谋了将近半年,看中陈家的二公子。陈二公子是典型在家中没地位却自认有抱负的公子爷,她先让一名部众接近陈二公子,再引陈二公子以革新手段插入家族生意,陈二公子在她的推助下一招得手,风光得意,由此,抱负之门就如同被黄河冲开一个缺口,野心增大。她再借陈二公子之手对其他几家茶商刁难捣乱,卡卡货,进进官府,闹得他们不得安宁,另借扶游窟的消息网散布假消息,说朝廷正密查盐茶走私,宁枉勿纵。虚虚实实之下,陈二公子成了众矢之的,连带的,陈家成了其他茶商怨怼的目标,他们索性联合起来想吞并陈家茶园。陈家独立无援之际,正是陈家茶园易主之时。当初给陈二公子献计的部众借此危难之机再献上一计,点明他有一位经商的朋友想做茶叶生意,只苦于没有好的茶园收购,陈二公子听后正中下怀,你情我愿之下,陈家得银票,须弥窟得茶园,皆大欢喜。
这就好比捉泥鳅,先放一条喂了药的泥鳅,搅乱一池水,池里的泥鳅见入侵者如此嚣张,必然群起而攻之。喂过药的泥鳅成了公敌,池底的泥鳅成了联盟,捉鳅人趁机一网捞下,皆大欢喜。
泥鳅是捉鳅人放的,网是捉鳅人撒的,最终,池里再无泥鳅。鳅去池净,再想养什么,就全凭捉鳅人自己喜欢了。
她当然不会将这些事情告诉他。心思回旋不过须臾,她举扇掩面,眸色弯弯如远山沉黛:“既然如此,定香护法打算如何谢我?”
他四下瞧了瞧,身无长物,只有花边的那本《法镜经》。他微微一笑,翻开经书盛了满满一堆佛桑花递到她手边,“若窟主不嫌贫僧心意简陋,这些花就权当贫僧的一点谢意。”
她收了慈悲扇,拈起一朵白色佛桑,看看,嗅嗅,最后放下扇子从他手中接过经书和佛桑,皓腕一翻,朵朵佛桑落在铺开的裙瑶上。拿了经书当扇子,她嘴角一撇,“还真是不花本钱的生意。”
有时想想,他好像时常兜些佛桑送她,有时候是拾的,有时候是从枝上摘的,她都不明白这种五瓣长蕊的花有什么好看。
见她表情微闷,他哂笑,“朝开暮落,它们一生的芳华都栖息在窟主身上,如何不是心意。”
“什么意思?”她横去一眼。
“佛桑花,又称朱槿花、木槿花、那提槿花,也称朝开暮落花。”他拾起一朵从她裙上滑落的白色佛桑,“它们开花的时间不长,多则三日,短则一天。白天你可以看到它盛开枝头,日落之后,花瓣慢慢收拢,缩成一个小小的花苞,无声无息落在地上。第二天清晨,你会看到凋落的一地芳华。白居易曾有一诗:风露飒已冷,天色亦黄昏。中庭有槿花,荣落同一晨。”
“听定香护法这么一说,似是惜花……护花之人?”
“惜不惜花,不过尽在六趣轮回中。”
“天趣、人趣、修罗趣、地狱趣、饿鬼趣、畜生趣。”她都会背了。
“幻蕊妍媸,不灭不生,无染无净。窟主既然知道,为何还看不开?”
身边片刻无声,扇子“刷”地打开,篆体“慈”字在他眼前一晃,她轻笑慢语:“可我就是喜欢乐洋洋,乐陶陶,乐跎跎,乐而忘死,乐而忘返,乐此不疲,乐不可支,乐道忘饥,长乐未央,自得其乐,何乐不为。”
“孔子有言: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扇柄突然抵住他的下巴,柄端用力,将他的脸微微往右移了一点。她就这么隔了尺许的距离抬头注视他,半眯的眸子掩在长长的墨睫之下,似探究,似玩味,似不解,烟视媚行,蕴荡着暗昧的朦胧。
他这张脸,刚劲端正,不失俊美,看久了的确让人心动。也正因为如此,光滑的头顶就格外煞风景,顶上九点香戒更让人咬牙。若是他见人就送花,也难怪白姑娘罗姑娘杨姑娘左姑娘会栽倒在他的一桶僧袍下……
他伸出一指推开扇柄,别眼看向他处。垂眸的一瞬,眼底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她正要捕捉,他却先笑起来,“窟主今日来可是想听故事?”
“好啊,我想听听你那天冲进罗姑娘房里之后的事。”
他移眸看过来,无垢双眼中含了些不可捉摸的情绪。不是喜怒,也非悲悯,可她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
尽管一时不懂,但输人不输阵,何况在七佛伽蓝的和尚面前,她更不能输。慈悲扇半掩娇面,她羞怯垂头,“定香护法再这么看着我,我可就要误会了……”
“……”
“难道说,定香护法就是这么让白姑娘罗姑娘杨姑娘左姑娘误会的?”
“……贫僧进屋之后,看见一道屏风。”
“……”她收了慈悲扇,呆呆重复:“屏风?”
“是,屏风。”当时惊她扰乱斋客,他一时心紧冲进去,好在前有屏风后有侍女,除了尴尬之外,他什么也没看到。不过此时看到她毫不掩饰的失望,当时的尴尬也算有所价值。
好个力儿,说话说一半,害她误会有什么好戏看。回去再算账。
慈悲扇在掌中用力一拍。
“啊欠!”正在伽蓝外忙于做生意的力儿突然打个寒战。
再看钟楼后方,两颗脑袋悄悄从墙角探出来,上面一颗脑袋上黑发柔滑系成一束,是商那和修,下面一颗脑袋光光滑滑,九点香戒,是有台。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又因为距离太远听不清两人说什么,于是不得不用手圈成喇叭形放在耳朵边,增加偷听的效果。
瞧见须弥窟主以扇为手勾起自家护法师兄下巴的时候,有台结结巴巴问:“商那和修,你说……你说须弥窟主真的喜欢定香师兄吗?”
“谁说的?放屁!”貌美如花的少年不轻不重在小和尚脑门上拍了一下。
般若我佛,小僧不是故意……有台愁起小眉头,合掌默诵:南无西方无量寿佛,南无师子佛,南无香积王佛,南无香手佛,南无奋迅佛,南无虚空藏佛,南无宝幢佛,南无清净眼佛,南无乐庄严佛,南无宝山佛,南无光王佛,南无月出光佛……
“你念什么……”商那和修用手肘顶他的肩,“快听他们说什么啊!”
“小僧在念佛名。”有台闷闷地。
“有什么用?”商那和修低头睨他一眼。噫,九点香戒,看了就想拍一巴掌上去。
“念佛名和诚心诵经是一样的,是对佛的尊敬。”有台忍不住解释,突然被商那和修扯了一下,他吓了一跳,慌问:“怎……怎么……”
“你家护法对我家窟主笑耶。”商那和修将手撑在小和尚肩头,当他是石头桌子,“你说,你家护法是不是动了色心?是不是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