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错离去之后,程家将程鹏书运回华容安葬,无为先生与六徒扶灵回无为崖。虽然有人心中不平,可涉身江湖者,谁没有仇家,冤冤相报总要有个断截。因此,双方都黯然下山,辜负了一片大好山色。
没过多久,司马错与命案之事传遍江湖,一时哗声大起,好恶评论不一。但身为北武盟主,有此作为总被正道人士不耻,数日之后,便又有了司马错自辞盟主之位的消息。此后,北武盟主的位置一直空置,直到后来南京应天府的沈子重声名鹊起,以侠义之名众服群雄,被推选为新一任北武盟主。
司马错也的确遵守承诺,每月末旬总会上伽蓝素斋,遇见几位禅师就闲谈一段,遇到三位护法就下下棋、论论武,对伽蓝僧众也是温文有礼,哪有半点凶残,有时他会带几名侍者上山,有时又孤身一人,间或还有一位老管家陪同,老管家对他的身世并不避讳,但年纪大了难免唠叨,说说说说……说说说说……司马错听得烦了,会抓路过附近的僧人当救命稻草,自己溜之大吉——这是后话。
司马错之事已了,定香恢复了阅经练功坐禅的生活。寻常岁月容易过,不知不觉到了窟佛赛的日子。
夏赛定在五月初三,比抄经。
伽蓝中部地带,开阔的戒台上,早在比赛的三天前就架起四根四丈高的铁柱,一尺宽而长度不知的帛锦自一根铁柱上方绕过,笔直地盘缠在第二根铁柱上,再经过第二根铁柱缠回第一根,就这么反复盘缠,直到距离地面三尺才固定。另外两根铁柱也缠了同样的帛锦。双柱之间拉了几根细绳作坠脚之用。
帛锦是用来抄经的。至于怎么抄,就要看你轻功多高了。
七破窟出赛的是化地窟主,伽蓝出赛的是戒香护法。也不知七破窟用了什么宣传方法,每次赛事总能吸引一大群人上山。
当定香听到长板钟鸣来到戒台时,里里外外已经站了不少人,想必又是多事的一天。他静静立在僧众后方,纵览全场,随时警戒。
时辰到时,众目睽睽之下,化地窟主很“低调”地出现在戒台上。之所以用“低调”二字,因为他是慢慢走上去的,不取巧也不玩花招,仅是背着双手,一步一步迈上台阶。戒香师弟倒玩了些招式,从小禅堂的屋顶纵身跃下,足点树梢上了戒台。
化地窟主今日穿了件葱白色的印花麻棉袍,胸口素净无物,肩上印着几片缠绕的卷藤张叶,藤茎在左袖上绕了几圈,从腰际一勾而下,悬在衣摆处,藤尾吊了两只葫芦。化地窟主容貌偏冷,俊颜似冰,但骨体清雅,举手投足虽不经意,却自成一段莲华仪态。而且,化地窟主的字的确写得好,这点他由衷佩服。
比赛开始后,两人以轻功踏足丝线之上,在帛锦上飞快书写,隔一段时间则会落地换气,再轻身跃上。初时各写各的,还算顺畅,中途不知为何,明明各写各帛的人在空中缠斗起来,因有众位禅师在前,戒香师弟的武功也不弱,他便没将注意放在戒台上,目光梭巡,逐一打量在场群雄。视线掠过七破窟部众时,他留心了一下:玄十三坐在中央观看,偶尔会笑一笑,他身后立了两人,是夜多、厌世两位窟主,再往后,也有很多眼熟的部众,却独独没有那位娇多媚煞的须弥窟主。
她居然没来……心头闪过一念,他怔住,一时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
也许是不习惯……失笑而晒,他移开视线,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警戒上。
赛事一如既往的喧嚣,中途发生了一件事:司马错四月末旬如约上伽蓝,原本两日前要走,但窟佛赛在际,他有心观看,便多留了两天,当时他站在不惹眼的角落里,不料程鹏书之子不知何时混在人群里,趁其不备突然拔剑杀向他,大叫“我要为爹报仇”。肘腋生变,司马错要避开这一剑并不难,但他身边还有几位女子,看他站姿似也没有抽身躲避的意思,只是他未及动手,另一道身影更快——本应在戒台上抄经的化地窟主如飞鸿似魅影,以乾坤挪移之速夺下程小公子手中的剑,以掌心掂了掂,转腕扔出。
只这一道似浅溪流水般的简单动作,已夺人双目不自知。
他身后立即有人接下剑,又有数名女子快步跑来,拉了司马错身后一名女子离开,其间低语“你怎么乱跑”、“伤了怎么办”之类。
原来,那女子是七破窟的一名侍女。
扔剑之后,化地窟主回到戒台,赛事继续。
万万没想到的是,赛事结束后,向暇生却缠上化地窟主,殷殷切切地哀求要和他切磋剑艺。化地窟主冷脸盯了向暇生半晌,一掌将他打飞到树上,甩笔离去。然后,他发现很多七破窟部众都将手中的剑藏到身后,夜多窟主更是别开脸,大有抵死不看剑一眼的别扭。
都是痴人……
他感慨片刻,突然凝目一紧,徐徐转过身。后方偏远寂静的树下,扶游窟主郦虚语正淡淡看着他,手中一柄白扇,慢摇慢摆,上书“皆大欢喜”四字。
略一沉吟,他走过去。
“定香护法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呢……”举扇掩在唇边摇了摇,郦虚语疏调淡语,听不出喜怒。
他微微垂首,轻言:“贫僧在此谢过。”
“谢什么?”郦虚语诧异反问。
“贫僧能在短短时间查出真相,要多谢兰若相助。”
啪!郦虚语手中的扇子合上,表情可是一点也不皆大欢喜。她当然知道定香为何事道谢,原本心中本就不快,听了他这番话更觉刺耳之极。当初她送了一个“石唯水”给他,其他顺藤摸瓜的事是她扶游窟所做,没想到定香跟着她家部众的线索追踪上去,这才轻易查到十一年前的事。就好比鹤蚌相争、渔人得利,她特别送出的“石唯水”没派上用场,反倒让定香找到真的石唯水……心思千转万旋,皆大欢喜扇转手又打开,掩住半片润色容颜,眸子弯弯如玄月:“不用谢我,要谢你就谢乱斩!”见他抬眸不解,她轻慢一笑,“你以为在景陵找到石唯水真是老天菩萨帮你?呵!司马错将他安置在偏僻的茶园里,若不是茶园倒闭易主,他怎么会回到镇上。”
“……”
皆大欢喜扇摇啊摇,郦虚语语淡如云,也不怕他知道,“乱斩搅乱了景陵的茶商生意链,石唯水才有机会出现在你面前。”
他双目一凛。
“这次……”郦虚语恨恨扇了两下,“便宜你了。不过我倒有个发现……”睨他一眼,调子放慢,“定香护法也是个投机取巧的诚实人呢……”
他静声承下她的话。好听不好听,是赞美是讽刺,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你在想她吗?”郦虚语突然凑过来,错身而过时在他耳边丢下一句,不理他表情如何,吃吃轻笑走向远远等候的自家部众。
年轻的护法一动不动,没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洗到发白的僧袍裹着一身莲骨桂魄,印有九点香戒的头微微抬了抬,站在他身后的人只见一道挺直的身影,不知他眼光落在哪里,不知他心里想的是谁。
练得松形似鹤形,云在青霄水在瓶。
夏日,江湖盛事喧嚣,江岸两隅林阴密密,并不因为暑天的到来而沉闷炎热。踏足林间,远有峨峰叠嶂,千峦似锦,近有碧草钟声,禅客登临,中间清江帆影,参差郁郁,令群魔顿息。
熊耳山,野老峰,笑乐院。
勤劳的力儿单手提了一桶清澈山泉回来,轻轻松松就如提棉花。
窟主和侍座马不停蹄操劳了月余,如今终于回家了,她这个小侍女怎么也要体恤体恤。昨日运了几袋西瓜上山,她要挑一只甜的浸在这冰凉山泉里,待会儿给窟主送去。她还要汇报窟主,夏赛当日各位窟主的着衣都是依自家窟主指定的款式穿的,该是什么纹绵颜色,该是什么场面效果,各位窟主都配合得很好。这次首推的是“碧竹三画袍”,其次是“四修罗衣”,所以“天孙翔”的生意又创了一个新高,新老主顾争相下订缝制……
细细碎碎的事在脑子里想了一遍,时间过去泰半,力儿将西瓜捞出切瓣,准备送到嘲风弄月楼。外面突然有喧闹声,她正要出去察看,少典已经从门外冲进来,搂住她直掉眼泪。
“怎么了?”她在脑中过滤谁让少典受这么大委屈……问题是窟里谁、能让少典受这么大委屈?
“力儿力儿……呜呜呜呜……力儿啊,我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你了……朋友一场,你要记得想我啊……初一十五如果有闲工夫也别忘了给我上炷香……”
“停!”力儿一把推开她,“你什么时候说话变得和念经一样?”
少典撇嘴不住地抹眼泪,“我只是想告诉你,万一哪天我不见了,消失了,你也不要难过,不要去找我,只把我葬在殷勤楼边上,让我能日日见到我家窟主,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力儿脸皮不受控制地一跳,咬牙挤出一句:“说人话。”
“我家窟主……呜呜呜……”似想到什么悲从中来,少典抽泣得话也说不完整。
“扶游窟主怎样?”力儿睁大眼,“啊,难道她老家人遭到什么不测?快说快说,少典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快说啊,扶游窟主到底怎样了?”
少典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哭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吐出原委:“我家窟主刚才说……我是她的贴身侍女,她有太多事都仰仗我去做……”
“夸你好啊,哭什么?”她也想自家窟主夸一夸呢。
“不是啦……”少典跳脚,“你都不听人家说完。”
“你说,你说,我洗耳恭听。”
“窟主说她有太多事仰仗我做,所以我知道她太多的秘密,迟早有一天她要把我从这个世上除掉,毁尸灭迹挫骨扬灰不留一点痕迹。”说完又抱住力儿寻求温暖的安慰。
力儿愣住,抬头盯着柱梁理解了片刻,问:“扶游窟主是这么对你说的?”
“嗯……”
“逗你的啦!”
“……”
“扶游窟主的话怎么能当真。”窟里都知道,扶游窟主十句话里有九句是反话,剩下的一句半真半假,玩的就是雄兔扑朔雌兔迷离。
“如果窟主说的是真话呢?”少典的小心脏还是有点落不回原位。
力儿大步后退拉开一段距离,微笑一揖,“一路平安,我先在此别过。”
“……”
“你喜欢什么味的香烛?”
“桂花味。”
“……香烛有桂花味的吗?”
“是你问我啊!”
“……送西瓜去!”力儿努力让自己面无表情地转身。
备上干净竹签,两人各端一盘来到嘲风弄月楼。书房里,司空乱斩和郦虚语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见她们进来,也没有刻意隐瞒停语。两人迈过门槛,正听到郦虚语说:“……你无心江湖,也不知是好事还是损失。”
“七破窟没损失就行。”
郦虚语摇头舒叹:“你把对付景陵茶商的心思分一点在江湖上,天下大乱指日可待啊……”
司空乱斩取过竹签叉了一块西瓜,小口小口咬着,以无言对答。
力儿在两人手边放上干净丝帕,扯了少典转到书桌前收拾笔砚纸扇。
七破窟里,须弥窟掌执商营,生意上的事力儿知道一些。前两年窟里做过盐、粮生意,因为当时走的是私盐,获利颇丰,那段时间,夜多窟主被她家窟主指使得团团转。后来她家窟主兼私盐走得没趣,留了一队部众维持盐道通畅,其他的便调开了。
明面上,须弥窟的生意是酒楼和衣坊,窟主初时就走“老字号”路线,讲品味讲质量,故尔分别以“鲙鲤鲂”、“天孙翔”为号的酒楼和衣坊的品质信誉都得到认可,如今慢慢在各大城市铺开分店。今年,窟主打定主意涉入茶叶生意,景陵茶商链是窟主相中的切入点。如果涉入成功,七破窟有了自己的茶货,那么,接下来要扩张通路资本就指日可待。
因为对窟主的心思略知一二,力儿以不打扰两位窟主的低声将前因后果解释给少典听,少典扯扯辫子,问:“什么是通路资本?”
“马匹,船舶。”力儿扯她辫子,“这都不懂。”
听到此话,司空乱斩瞥来一笑,摇头。
力儿偷偷吐舌,三步并一步,小兔子似的跳到司空乱斩身后,控制力气小心翼翼为她捏肩,嘴上也不闲:“窟主,你近来忙生意,有所不知,那位定香护法最近可吃香呢。”
媚眼慵懒一抬,“新鲜事?”
“很多庄主千金、帮派小姐都上伽蓝茹素,其实是为了见三个人。不过说是说慕三人之名,其实他们都只为了一个人……”
“定香是不是?”司空乱斩打断力儿的话。
力儿点头如葱,“先是那位白清昼白姑娘,明明案子已经结束,她在伽蓝又往了半个月才走,还是定香亲自送她回家的。”
“白清昼……”司空乱斩想了想,颔首,“我见过。”
“还有‘南昌罗门’罗老爷子的掌上明珠,孙女罗宝焰,一上伽蓝就缠住定香。”
“那你们有没有去添油加醋捣乱?”
“有啊!”力儿捏捏捏,“我们趁罗宝焰沐浴的时候把定香骗到她房外,再偷偷扔颗石子到她澡盆里让她尖叫,定香听到尖叫……嘻嘻,冲进去了。”
郦虚语和少典捂嘴轻笑,司空乱斩奇怪瞥了一眼,问自家侍女:“他这么容易上当?”
“我告诉他,我家窟主刚才看到罗宝焰故意跌倒在你身上。他一听完就往客房冲。”力儿得意洋洋。
原来是怕她这位本尊捣乱……她有点不是滋味,也明白了郦虚语为什么笑得这么奸诈,“力儿……趁我不在,你就这么调戏我啊……”
“力儿不敢。”嘴上不敢,表情可是一点不敢的意思也没有。抿嘴笑了笑,力儿又道:“我也是为了收集资料,增加窟主调戏定香的资本嘛,还可以防止他红杏出墙。”
红杏……她长长吐口气:“是,你还真是具有前瞻性!”
“谢窟主夸张。不仅白清昼、罗宝焰呐,窟主,连‘圣手神农’杨太素的女儿杨晚蕊也迷上了定香。”力儿嘟嘴,“他明明就是和尚,修的是六根清净,怎么会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欢?”
她摇头,“人家喜欢他,和他喜不喜欢人家,是两回事。”
“华山剑派的左湫仪和定香也谈笑风生。我亲眼看到,那天左湫仪故意在客院练剑等定香经过,再故意装成巧遇请他指点,他还真的拾了一根枯枝和她练剑,朗情妾意,眉目传情。”力儿越说越咬牙,似乎定香所作所为真有春上小桃枝的味道。
执在手中的竹签慢慢放下,她取丝帕拭手,拭着拭着,却紧紧捏了起来。不错嘛,她才一个多月不在,他的拈花如意指可谓进步神速、炉火纯青呢。白清昼,罗宝焰,杨晚蕊,左湫仪,四个,四个,短短时间就惹来四个……
手帕忽地一松,她微笑,“力儿,我们很久没到伽蓝门口做生意了。”
力儿睁大眼,神采炯炯,磨刀霍霍:“窟主这次要做什么生意?”
她勾勾手,力儿弯腰将耳朵凑到她唇边。主仆二人就这么嘀嘀咕咕开始了盘算。
郦虚语托腮瞧着她们,听清两人盘算的事情后,一时失笑,“你们啊,一个是清奇古怪的主,一个是耐烦琐碎的冤家。真真的绝品,绝品的高人。”
“清奇古怪?”须弥窟主扭过头。
“耐烦琐碎?”力儿扭过头。
“真是两个神仙般的人物啊……”扶游窟主叉起一块西瓜,抬手喂进自家侍女嘴里。少典受宠若惊含下,听自家窟主叹气般吟喃:“你呀,有待长进。”
少典初听不明,稍后想到自家窟主前面说的话,小心脏突然扑扑快跳,双眼含上两泡眼泪。咳咳……要被灭口……糟……西瓜子吞到肚子里了……
“怎么了?”司空乱斩很诧异少典想掉眼泪又不住拍胸口的动作。
力儿仅用眼角瞟去,“扶游窟主给了她一点鼓励。”
司空乱斩点头,“嗯,鼓励他人是虚语的专长。”
闻之,郦虚语羞怯地垂头,“过奖过奖。”
“非也非也,虚语的话总是令人热血沸腾。”
“那窟主什么时候也给我一点鼓励?”力儿凑过来。
“卖鼓去!”须弥窟主这次给的答案很干脆。
嘲风弄月楼外,数只野雀儿从林间飞出,啾啾鸣鸣栖在楼顶的青泥瓦上。微风拂来,天际白云缭乱飞,纵眼青山不展眉。或许,白云因偷听到她们的对话而惊乱,青山因领悟她们的谑意而愁眉。怎样都好,今时今日的这些话,绝对不会被白云青山传到哪只耳朵里去,远在江北的伽蓝僧众亦是听不到的。
六月初五的清晨,对每一位七佛伽蓝的僧众来说,他们睁开眼的时候都不觉得今天有何特别。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十分寻常的清晨。但这“十分”的寻常在念佛堂早课的时候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