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下酒楼的是两位年轻公子,面如冠玉,各展花心。
之所以刚才觉得他们色彩斑斓,全因他们的衣服——立于左方的公子一袭白衣,但衣上印了无数飞鸟,图案大到能远远识别的有仙鹤、孔雀、锦鸡、鸳鸯、紫翅、鹧鸪、喜鹊,色彩华丽,右方那名公子则是一袭玉色青衫,不过衫上印的图案和白衣公子相差无几,同样的色彩华丽。
华丽加华丽,成就了斑斓。
有人低叹:“是天孙翔的‘彩虹公子’啊!”
有人好奇:“是二公子令狐晨和五公子令狐轻呢,他们这次又为了什么事吵起来?”
有人八卦:“听说是为了占春院的彤杪姑娘。”
“彤杪姑娘……花魁啊……”有人理解了,通透了,“要做彤杪姑娘的入幕之宾可不是易事啊,大把人捧着银票求见都被朱妈妈拦了回去。前阵子彤杪姑娘扬言,谁要是在一个月内能让诗画双绝的夏侯居士甘拜下风,谁就能与她共赏三月三的‘人面桃花宴’。”
“二公子和五公子已经让夏侯居士甘拜下风了吗?”
“那倒没有。听说他们正在争谁有资格进青史楼挑战夏侯居士。”
“这不成了内讧?他们应该一起对付夏侯居士才对啊。”
“你知道什么,二公子和五公子素来花心好胜,总喜欢争一口气。若不是大公子,谁也压不住他们。”
“那大公子呢?”
“听天孙翔掌柜说,大公子前日去了苏州,现在没人压着这两位了。”
说话的人就在定香前方,他听得清楚,不禁问了句:“请教两位兰若,他们谁是二公子,谁是七公子?”
说话的人回头,见询问的是位僧人,其中一人倒也热心,笑道:“大师不是本城人吧,白衣的是二公子令狐晨,青衣的是五公子令狐轻。天孙翔的‘彩虹公子’一共七人,他们可是天孙翔的活招牌呢,但他们很少一起出现在峥嵘洲。想一睹彩虹公子齐聚一堂的风采,那可是峥嵘洲所有人的梦想啊。”这人一说便开了话匣子,故意压低声音,神秘道:“听说啊,这天孙翔和七破窟有些渊源。七破窟大师知道吧,江湖上正邪莫辨的组织,七位窟主神秘难测,里面个个都是神仙般的人物呢……”
定香初时还听得认真,听到后面,嘴角忍不住一抽。“多谢兰若赐教。”他不着痕迹地打断此人的唏嘘。正好场中两位公子缠斗起来,将此人的注意力吸引去。
定香瞧了一会儿,轻轻摇头。这两人哪里用到真功夫,拳拳掌掌都是花架子,分明闹着好玩。天孙翔的“彩虹公子”他听说过,一共七人,分别依“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排位。他们是布庄的活招牌,但有新衣,命彩虹公子穿上,招摇过市,出入城中大小场所,因为他们模样俊美,即是宣传,也是美色,引得富人争相效仿。有人形容彩虹公子为:“彩衣才子多吟啸,公退时时见画屏。”
附近城镇都有他们的事迹,偶尔也会从她嘴里听到只言片语,但很少见他们上伽蓝……旧事萦绕,他一时恍惚。
慢慢退出人群,见随行的师兄弟被人群冲散,他无意多留,向人打听了青史楼的方向,徐步踱去。三秀今日此行的目的是青史楼夏侯居士,他到那里应该可以等到他们。
初见青史楼,他觉得像书院。
楼有三层,第一层山门大开,里面人头攒动,第二层推开一排花窗,有人,但不多,第三层只开了一扇窗,有没有人在上面,不得而知。
他信步迈入,见里面的确挂满了字画墨帖,一时好奇,便停在一张草书前观赏。侧上方有人谈话,然后他听到一声大笑,有人吟道:“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说得好!说得好!好个‘争如共、刘伶一醉’啊!”很快有人附和。
他笑了笑,没有偏头观望,注意力放在眼前的草帖上。帖书并不是什么佳句,更无意蕴可言,像七言绝句,又像打油诗,一共十四个字:“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但写字之人的书法功力非常高深——十四个字,十四种草体,无一相同。特别是最后那个“一”字,看似轻灵缥缈,却又暗藏犀利,仿佛晚龙归洞时鳞鳞龙尾在云间一扫,乍惊乍色。
他瞧得入神,不觉挽起衣袖,以指为笔在空中临摹起来。有人轻轻走到他身后,未出声。他眸星微微一动,以为有人和他一样想欣赏这幅字帖,便侧移一步,垂下袖子。
只是没料到,他这一移,倒让那人说话了:“大师也喜欢书法?”
“不敢。”他移目正视那人。是位储有文须的中年男子,容貌斯文,正含笑望着他。他合掌以礼,“兰若有礼。”
“大师有礼。”文须男子眼底有些怔意,掩饰得也快,学他合掌回了一礼,“我见大师在这幅墨帖前伫立良久,想必是喜欢。”
他浅笑,“平时读书总会写些字,不过常用之事,谈不上喜欢。”
“那大师觉得这墨帖如何?”
“贫僧不识好坏,不敢妄评。”
“那大师觉得这里所有的作品,有哪些是上品?”
“能挂在这里,想必都是上品。”
文须男子没再强求,转问:“大师不是本地人?”
“贫僧暂时挂褡饭仙寺。”
“哦——”文须男子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他走近一步,“大师,据在下所知,饭仙寺的僧人不会称俗家人为‘兰若’。对俗家人称以‘兰若’的只有一个地方。”
他抬平双眸直视文士,嘴角有一抹微笑,“兰若既然知道,又何必告诉贫僧你知道。”
文士被他似讥似禅的话呛得一呆,然后赶快解释:“大师误会了,在下好求佛法,并无冒犯之意。”
“贫僧并不觉得兰若有所冒犯,请兰若不要自责。”他垂下眼帘。
“在下听说饭仙寺请到高僧入寺讲法,大师莫非就是……”
“不。”他谦虚地摇头,“贫僧资历浅薄,不敢误传佛法。”他见此人再要追问什么,只得道:“贫僧的确来自七佛伽蓝,目前暂时在饭仙寺修行。如果兰若想听佛法大意,不妨到饭仙寺一闻。”
“是是是。”文士点头,不死心地又问了句:“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晓大师法号?”
他并无刻意隐瞒身份之意,只道:“贫僧法号定香。”
“定香?”文士像被什么烫了一下,眼睛突然睁大,低叫:“你就是七佛伽蓝‘三香护法’中的定香?果然……果然!在下常听人提起七佛伽蓝有‘三香护法’‘五岸侍者’,个个皆是神仙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有点后悔报出法号了。其实,他只是每天每天修行,每天每天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哪里像神仙人物?
文士也懂察言观色,见他不愿引起旁人注意,便飞快压低声音:“今日有幸得见定香护法,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定香护法欣赏草帖,不知可有玄机指点在下。”
“……”
文士何等圆滑,又岂会看不出他欲言又止之意,当下恳请:“佛法有云:众生皆有佛性。还请定香护法不要推辞。”
他微微叹气,轻问:“这张草帖是何人所写?”
“不知道。”文士也一脸遗憾,“当时只知道是个年轻人,写完后就走了,也没来得及问他叫什么。不过,半年前‘香山剑’向暇生到过这里,他见到这幅草帖,想以百两黄金买回去。在下问他为什么花重金买这张草帖。向暇生却怎么也不肯说。”
向暇生?他将视线移向草帖。向暇生是剑痴,但凡惹他注意的东西多和剑有关。据他所知,向暇生并不热衷书法。如果以剑者的眼光来看这张帖……脑中闪过什么,他正要抓取,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吼,思绪被打断。
“臭小子,这回看你往哪儿跑!”凶狠的声音。
“我有说要跑吗?我现在要进去欣赏欣赏。”轻闲的声音。随后,一名少年公子背着双手走进青史楼,大摇大摆,完全不将随后追进来的七八名壮汉放在眼里。
他们的喧闹引人众人不满,而且楼中多是江湖文人,已有人路见不平出来说话,但少年公子甩都不甩,四下看了看,竟向草帖走来。定香侧方有根柱子,正好挡住门口众人的视线,他并不觉得少年公子有透视眼看到自己,当下向柱子旁边移了移,不想与少年公子撞个正面。
倒是那名文士冲少年公子抱拳,“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我的名字你不用知道。”少年公子抬手欲取草帖,文士大惊,抬臂阻拦,不料少年公子翻掌更快,四指并如利剑直刺他肩胛大穴。文士侧身避开,只这一避,少年公子已抢得先机,眼看就要将草帖从墙上扯下来——
世事难料,随少年公子一起进来的壮汉不由分说抓向他肩头,逼得少年公子回身自救,这才保住草帖。
文士沉下脸,“公子要闹事,这里可不是地方。”
“我有说要闹事吗?”少年公子一脚踢飞壮汉,回身后眼睛仍然盯着草帖。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公子何必做缩头乌龟。”文士以身为盾挡住草帖,语气已没了刚才的随和。
少年公子偏偏视线睨向文士,调子谩轻不敬:“都说了,我的名字你不用知道。”
“公子一进青史楼就看中这幅字帖,莫非是喜欢?”
“不喜欢。”
“那为何……”
“啧,你好啰嗦!”少年公子蹙起眉头,“我受朋友所托,要毁了它。让开!”
因少年公子的嚣张,文士脸上已有怒容,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一名江湖文人却先出声了:“这位公子好大的口气,这里是青史楼,你凭什么进人家的地方毁主人的收藏?夏侯居士,你也不必对他客气。”末句竟是冲着文士说的。
“夏侯居士,我们和他是私人恩怨,无意冒犯。”为首的壮汉冲文士重重抱了一拳,一派江湖气概。
“私人恩怨?”少年公子暂时将注意力从草帖移开,嗤笑,“我今天就在这里不走了,你们想恩想怨都可以,我奉陪到底。”
文士——也就是青史楼的主人夏侯居士——立即跳出来阻止:“刀剑不长眼,如果你们有什么恩怨,请移步楼外。我青史楼只欢迎文雅之士,不接待众位。”
话说得如此明白,在场众人都听得懂,他们要是在这里打斗起来,伤及满室墨宝,实在有折风雅,令人扼腕。
少年公子突然毫无预兆出现在夏侯居士后方,满场江湖人都没看清她如何改变自己的位置。定香看清了:也没什么稀奇,只是轻功缥缈、步法诡异而已。
夏侯居士大骇,转手欲护草帖,可惜,已经迟了。
看也不看一眼,少年公子直接卷了草帖当木棒敲向壮汉。折、点、挡、劈,动作快比闪电,转眼将他们打倒在地。只是,另有两名壮汉借人群为墙,偷偷绕到少年公子身后,以猛虎下山之势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