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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禅客心如水(3)

另一方面,日夜面对朝思暮想的人,那人却总以为她玩世不恭、满口谑语,若即若离勾得她大流口水。清晨时他喜欢在屋顶上坐禅,闲来读书时他喜欢喝茶,如果遇到某位令狐公子拉他闲谈,他总是经不离口,三千大喻八百小喻无一不通,宣扬佛法宣得不亦乐乎。

虽然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她也自知不是长久之计,何况,他这几天只要有空就往饭仙寺跑,完全不怕她惹是生非。她也无谓做找人跟踪他这种傻事。他去寺庙能干什么,还不是向神剑禅师汇报他近日行踪和所见所闻,然后念一通经,回来。

每次他从外面回来,不管她撞没撞见,都不会问什么。就如此时,内院只有她一人在窗边练字,原本力儿要陪她,不过令狐晨两天前收到一张诗社的邀帖,今日正好以花心佳公子的身份去赴一个诗赋会,力儿好奇,她便让令狐晨带力儿去开眼界。她敢保证,力儿一定会酸着牙齿回来。

想到力儿现在正被一群风雅先生婉约闺秀酸着,她歪唇一笑,没由来地愉悦。自得自乐之际,一道莲骨身影飞快冲进内院。

笑意深了些,放下笔,她拿起刚才写的一张字笺,正要问他自己的字好不好,却被他脸上的怒容吓住。

眉锁重楼,眼含霜冰,九点香戒刺目至极。

她敛了笑,暗想自己最近有做过什么惹他生气的事。

“你就一定要用这么狠的手段算账?”他眼底闪着一波厉光,语气咄咄逼人。

慢慢放下字笺,她歪头,“算账?”最近她有算谁的账吗?

“鹅湖山后山矿洞发生爆炸,死了五名矿民,十多人受伤,那些伤民现在还在饭仙寺躺着。”

她心思玲珑,立即明白他为何质问。叹口气,她轻问:“你以为矿是我炸的?”

“不是你?”

“如果我说不是,你信吗?”

他冷冷注视眼前这张素淡的妖颜,眸底怒火并未消失,摆明了不信。

事也有巧,两两对瞪之际,令狐轻提着袍子冲进来,“窟主,出事了!刚才饭仙寺的和尚跑到城里请大夫,听说鹅湖山后山的铅矿发生爆炸,那些伤民没地方安置,全搬到饭仙寺去了。”

“谁做的?”她移眸令狐轻。

“已经去查了。”令狐轻来来回回打量两人,似有话说。她也不让定香回避,示意令狐轻直说便可。令狐轻瞟瞟定香,突然问:“定香护法已经知道了?”

“他知道。”她代他答了。

令狐轻抿唇,沉吟片刻后道:“爆炸惊动了官府,不管是谁做的,如果吴七平息不了,官府追究起来查到矿石真相,对我们无利。”

妖眸浅浅凝流,她直视他,“我现在说不是,你信吗?”

他迎着她的视线,半晌无语,不知是仍然不信还是评估他们对话的可信度。片刻后,他垂眸低道:“如果真的不是窟主所为,刚才贫僧多有冒犯,请恕罪。”

“你急着跑回来,就是为了质问我?”她浅浅一笑。对他莫名的冤枉竟然不生气,也不介意他有没有回答,转头对令狐轻道:“查清楚究竟什么回事。如果是吴七自己捣鬼倒还好应付,如果有人和我们一样打银矿的主意,把这只琴瑟琵琶给我拎出来。”

等令狐轻走后,她轻轻瞥他一眼,重新提笔在新笺上写字,没问他是走是留。写完一句,她抬头,见他木然呆立在窗边,似乎在自责刚才的鲁莽。她不想他尴尬,扬眉一笑,“你已经道过歉了,而且,我不生气被你误会。”

在外遇到难解不平的事,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她,并带着情绪来责问,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已经把她放在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虽然把罪名扣到她头上有点委屈,不过看在他的面子上,她不介意。

“是贫僧唐突。”他眼底仍有怒焰的光亮,情绪却是懊恼。

“如果真觉得唐突,那就进来陪我练字。”她在花笺上写下第二句,“你刚才在饭仙寺,想必看到、听到什么,不如慢慢告诉我。你现在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我相信,稍后五公子会带回我想听的消息。你不想一起听吗?”

在情在理的话成功打消了他早已准备在舌尖的告辞,惘然低叹,他迈过书房门槛。

“我想喝你煮的茶。”她偏目斜飞,嫣笑在唇,毫无芥蒂。

他脑海里全是刚才所见惨况,哪有闲情煮茶。只是,枯坐无趣,倒不如找些事让自己分神。思此,他将火炉风口抽开一条缝煮水。趁此空闲,他注视专注写字的身影。盯了片刻,他打破室中沉寂:“我只在饭仙寺听到山后传来几声闷响,因为寺中总能听到爆破声,所以都不曾留意,直到村民抬着受伤的矿民来饭仙寺求助,我们才知道后山矿洞发生爆炸。三人当场死亡,两名被埋在山石下,挖出来的时候已经断气。”

“吴七呢?”

“他不在。矿外只有两名矿头。”

“我们在这里妄猜也没用,不如等五公子的消息。”她放下笔,两手拈起花笺抬高欣赏,自我满意后转给他看,“怎样,我的字还能看吧?”

他凝眸细看,笺上有十个字,是一句回环词:楼外水云秋,秋云水外楼。

她的字细秀微草,断续分明,疏密自成天然,何止能看,分明就是一张可圈可点的行书笺。

以前的疑问因这张行笺跳出来,他脱口问:“你为什么要毁了那张草贴?”

她正等着他评几句,好与不好皆可,却没料他天外飞来一问。她怔道:“哪张?”

“青史楼那张。”

“哦,你说‘一二三四五六七’那张?”她满脸惊奇,“你喜欢?”

他不掩惋惜之情,“写得好,毁了自然可惜。”

“和尚也喜欢草书?”她鼓起腮,百思不得其解。

“僧人为什么不能喜欢草书?”他反问,“在唐德宗年间,就有一位以狂草著称的僧人,法名怀素。他幼时无钱买纸,便在寺外种了一大片芭蕉,等到蕉叶长大后,他摘下蕉叶为纸,临帖挥毫,后来老蕉叶摘光,新叶又不能摘,他就直接在芭蕉树下以鲜叶为纸练习,无论寒暑。后人称他的字‘如壮士拔剑,神采动人’。他最得僧人喜欢的就是狂草《四十二章经》。”

“开口闭口都是经。”她愤愤怨念。

适时水沸,他似笑非笑摇头,将注意力放到泡茶上。她拉远行笺自己又欣赏了一会,蹭到他身边,“定香,你玩没玩过回环诗?”问完她就后悔,他天天念经,一桶到底,哪有风花雪月的情调。不料他的回答却害她睁大眼——

“读过一些。”

“好风如扇好雨如帘。”

“好山如黛好水如环。”他停了停,又道:“这不是回环诗。”

她一抬行笺,“呐,楼外水云秋,秋云水外楼。”

他将沸水散凉后注入壶中,随兴道:“移步看尘飞,飞尘看步移。”

“卷帘双舞燕,燕舞双帘卷。”

“愁似晚云天,天云晚似愁。”

“朱楼映日重重晚,碧水含光滟滟长。”

他思索片刻,将茶水倾入杯中,亦道:“渡连芳草马如飞,空有书斋在翠微。”

前面几句是五字回环,后面那一对却是十四字回环。她的“朱楼映日重重晚,碧水含光滟滟长”不但自成一句,反过来念亦是“长滟滟光含水碧,晚重重日映楼朱”,而他“渡连芳草马如飞,空有书斋在翠微”反过来则是“微翠在斋书有空,飞如马草芳连渡”。双句成词,四句成诗,可分可合,是风雅才子婉约闺秀常玩的机幄。

她端起他推来的茶水轻啜,目光送向院中池塘,玲珑一动,笑意盈盈,“芙蓉临水照,但见绿头鸭。”

“……”

“我没骗你。”她幽幽低喃,“你知不知道,有些话说多了会变成真的。我不是小狐狸,我是司空乱斩,我以前总是戏弄你,说我喜欢你,说你是我相中的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真,可它就是变成真的了。定香,我是真的……真的想和你……刻一块三生石……”

他动作一顿,侧目看她,她却捧着茶水低头浅啜,似乎那杯茶叫“定香”,她刚才说话的对象也是那杯茶。只不过,姹红的颊,嫣然的羞,还有耳垂一点点的桃花色,统统进了他的眼底。

扶在壶边的修长手指微微一动,仿佛心有所撼。

那手放开壶柄,抬起——却是将火炉的通风口关上。

他面色沉稳,微笑应道:“承蒙窟主垂青,贫僧惭愧。”

她闷闷抬眼,“你只是不信。”

“我信。”他熙怡浅笑,“只是我这一生已托付古佛青灯,你于我,不过是煮沙成饭、压雪求油。你又何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不是他第一次拒绝,却是他最悲悯最明确的一次。

“只要你不当和尚,一切皆可为。”

“乱斩……”他无奈长叹,“你知道这不可能。伽蓝是我的家,我的责任,我的最后归宿。你的三生石上绝对不会有我的名字,何必将大好韶华浪费在我身上。”

“我偏要刻,你奈我何!”她的脾气也上来了。

他哑口半晌,颓然别开眼。拂过窗边的凉风吹起写满字的花笺,簌簌纷纷,迤迤逦逦,徐徐飘落在地。他的声音就如凉风拂面,牵人心中一痛,“既然窟主真心相待,又何必让贫僧为难……”

为难……咀着这两个字,她郁郁撇嘴,妖眸映着茶水潋滟,怨艳两何。

他是不是想告诉她,无论她怎样做他都不会动心动情?好个伽蓝护法,好个人中帝释,好一个……无情无垢无尘无欲的出家人!

舌尖突然苦涩起来,茶也失了味道。

窗外池塘边,木芙蓉开得正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