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轻带回来的消息是矿民自己粗心点燃火药,与外人并不相干。官府差人来问话,吴七出面应付后,官差也没有深入追究,只说“以后小心,好好安慰”之类,不了了之。
为方便治疗,伤民一直安置在饭仙寺,吴七为寺里添了香油,恳请寺僧援手相助。主持慈悲为怀,焉有见难不救之理,便让僧人布置客房,让伤民住在寺内养伤。那些伤势不重的,包扎之后就回家了。
寺中多了伤重,人手紧,定香回寺后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候,他根本就不回天孙翔别院,对司空乱斩亦疏离起来。
司空乱斩依旧深居简出,对定香的行踪并不细问,有时力儿不解旁敲侧击,她也是一笑带过。货仓主那条线索一直悬着,转眼到了三月末。其间,茶总管因事路过,逗留两日,与她商讨了一些窟内事务;闵嫣知她受伤,特意拐弯过来探望,戏对两百招,放心一笑,留下满院杏花的花心,继续谱他的凄美传说去;化地窟侍座忍行子深夜入宅,亲眼确定她一切如常后,悄然离开。
吴七对外新招了数十名矿工将烂矿收拾好,重新搭建了柱架,渐渐将矿洞恢复原样。伤势恢复较好的矿工回到矿地,严重的人无法继续下洞采矿,吴七便用几两银子将他们打发了。定香目睹一切,也深深体会到自己无力去改变什么,一时惘然。
这一日,他在客房外遇到一名伤腿的矿工,正听此人悲叹以后家中生计如何是好,弟子来报:夏侯居士拜访,此时在神剑禅师处,禅师正寻他。未过多久,神剑禅师与夏侯居士缓步走来,夏侯居士见矿工可怜,又听他言辞之中对花木颇有心得,随兴一问,才知矿工祖上曾是种花的,到他这一辈才改行。夏侯居士善心怜悯,便请矿工去青史楼种花,算是技有所长。矿工原本还在担忧以后生计,有此转机,自然千恩万谢。
皆大欢喜之际,远远突然越传来纷纷踏踏的脚步声,间或几声闷响。不多久,寺内警钟响起,武僧纷纷跑向前方大殿。他拦住一句急跑的僧人询问何事,那僧人道:“有一帮恶人来寺中捣乱,主持正和他们理论呢。好多师兄弟都被他们打伤了。”
佛门本是清净地,怎会有人恶行如斯?神剑禅师轻诵佛诺,向他看来。他心神领会,循声向前殿走去。饭仙寺以修佛德为主,虽有武僧,但不多,他们此来不仅传扬佛法,亦有武道的交流。响动如此之大,不知寺中武僧能否应对?思此,他脚步加快。
来到大雄宝殿,远远便听到一声轻喝,一名阻止的僧人被闹事者击飞丈许。他纵身拦下僧人,扶他落地站稳。
“大胆妖女,佛门净地岂容你等放肆!”有僧人大喝。
他转身时,正好听那闹事者坦坦清语:“我的名字,你不用知道。”
这声音……
“姑娘,万事好商量。”主持无质皱眉问,“你究竟是何方人士,为何来我寺捣毁佛殿?”
大雄宝殿外,饭仙寺僧人已倒伤大半,香炉倒了,玲珑塔塌了,殿内还有咚咚咚的敲击声。
他站在无质身后,目瞪口呆。
闹事者也看到他出手救人,歪唇浅浅一笑,甩字铿锵:“你们听好了,今天拆你寺庙的是我——须弥,乱斩。”
她今日恢复女装打扮,额间贴了紫色花钿,墨发辫出玲珑纹样,上身素淡缂纱衣,大袖飘摇,下穿蓝绸水纱裙,裙上织着白色佛桑花,簇簇盎然,一眼看去锦绣绰约,繁华仿佛。她的腰带很宽,与裙色相同,上绣银纹水波,素出一段天然的潋滟。
一柄折扇怡怡在手,随着话语刷然弹开,嚣张之极。
大雄宝殿内的敲击声突然熄了,没多久,力儿扛着大约半人高的铁锤跑出来,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她展平扇面向侧方抬了抬。须臾,大雄宝殿四周传来爆炸声,众僧惊慌躲避,所幸爆炸范围不大,并没有伤到人。
她笑呵呵站在宝殿前面,突然掠步向无质袭来。武僧急忙阻止,却不料她根本无意偷袭无质,以优雅的身姿凌空拧腰,轻盈流转落到他身边。
轰!一声巨响,大雄宝殿就如被人抽去了主骨,颓然倒塌,木沙飞扬。殿中佛像被梁上大柱击中,佛头碎了一半,佛身也裂了半边,灰头土脸的被碎石烂砖埋去一半。
僧众被眼前一幕惊得失去反应。
她摇着扇子,对眼前的效果很满意。刚才,她把僧人赶出佛殿,又命人在八根主柱的基座上缠了雷管,佛像边的两根支柱她也让力儿敲碎……万事俱备,只欠点火。点火之后,自然就变成现在的样子了。
“壮观!壮观呐!”她舒怀长叹,颇有指点江山一览众山小的气概。
神剑禅师和夏侯居士迟定香十几步赶来,见到眼前惨景,脸色皆震。
“须弥乱斩……”夏侯居士轻念四字,想到什么,低叫:“难道她是七破窟的须弥窟窟主?”想到这里,他打量定香身边的女子,越瞧越觉得眼熟。思索片刻,便想起她与月前在青史楼毁掉草书的少年公子如出一辙。
“姑娘毁坏佛像法身,就不怕死后坠入阿鼻地狱么?”回过神的三秀脱口怒斥。
她斜送一瞥,眸光凝流,娇多媚煞,“我这是在帮你们积功德,你不感谢我?”
三秀怒讽:“笑话,姑娘积的是哪门的功德?”
“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这都不知道,你怎么当和尚的?”她嘲讽冷哼,“我今天拆你一座庙,算是为促成一门亲积了小小功德。”
“荒谬!姑娘满口诡辩,促的又是哪门的亲?”
“我——”她点点自己的鼻子,纤纤指尖在空中画出一道弧,指向身边的年轻护法,“和他。”
喝——满场僧众倒吸凉气。
定香一直瞪着残败的佛殿,听了她的话,慢慢扭过头,满眼震惊地注视她。他不敢相信,她居然真的拆了人家的大雄宝殿。他一直以为踢门毁窗是她脾气火爆,但本性不坏,如今她无缘无故拆了宝殿,毁了佛身,这罪过如何修补?
张嘴,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对她说什么。双唇翕合数次,胸口闷闷发痛,终是化为长长一叹。
“不要叹气,我会心痛。”她摇动扇子在他脸上扇了两扇。
亲狎的举止又惹得没见过世面的僧人倒吸凉气。
“你拆了大雄宝殿……”他的声音沙哑又无奈。
“是啊,我拆啦。”她理所当然。
蓦地,他扬声怒斥:“你怎么可以拆人家的大雄宝殿?”大雄宝殿是寺院正殿,亦是僧众朝暮修持的地方,里面供奉释迦牟尼佛,是寺中最持威肃之地,她此番不知错悔的行径无疑是对佛身的亵渎。
她收扇怒目,“谁让你三天不回去!”娇嗔的指责,怨艳的神情,倒像是妻子数落离家不归的夫君。
“贫僧修行在此,何有回家之说!”他这次真的动怒了。
“你不回去,我就来找你啊。”她振振有词,“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正所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胡闹!”他拂袖怒斥,“贫僧以为须弥窟主是至性至情之人,今日所作所为,也不过尔尔。”
她张张嘴,未及说什么,三秀却冷冷讽道:“妖女,休得血口喷人!不要以为你三言两语就能诋毁定香护法。”
“我和他说话,你闭嘴!”她皱眉抬眼,眸底厌厌烟色,对三秀不屑一顾。
“你闭嘴!”他气得双眸灼亮,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什么时候用这种严厉语气吼过她?她鼓起腮,瞪他片刻,终是恨恨别开眼,闷闷摇扇,却真的没再说什么。
力儿原本以为自家窟主会反唇相讥,再不然也会冷哼两声,不料乖得像大家闺秀,当真是吉光片羽,难能可贵。
两名清秀公子走到力儿身后,满脸不解,“须弥窟主怎么了?”他们是钟月斜和盛春,夜多部众,闵嫣带来的,奉夜多窟主令,听凭须弥窟主调遣。
力儿叹气。饮光窟主曾说过,她家窟主对喜欢的人会掏肝掏肺的好,宁愿自己受伤也不会伤对方一毫,对不喜欢的则冷漠无情,名字长相转瞬即忘,没心没肺。以前窟主戏弄定香不知多开心,十天半月的不见也不觉得牵挂,哪能容他厉声厉色当众放肆,如今也才两天没见就踢上门来要人,被吼居然不发脾气……钩钩沉沉的心思徘徊婉转,最后化为舌尖一语低喃:“窟主升华了……”
“升华?”钟月斜一脸抽搐,在盛春耳边悄悄嘀咕:“不如这样吧,我们把定香绑成粽子直接送到须弥窟主床上。”
“好哇。”盛春点头。
力儿捏紧锤子横向两人,“你们都是这么对付夜多窟主喜欢的女子?”
“……”钟月斜就像被人卡住脖子,又憋气又无限惆怅,“你也知道啦,力儿,夜多窟主喜欢凄凉悲情一点,宁愿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通常我们没什么机会可以直接绑人。”
“你们要是敢破坏小姐清誉,我——”她扬扬手中铁锤。
三人在侧方窃窃私语,从震惊中回神的饭仙寺僧众已是怒形于色。主持说:“原来是七破窟须弥窟主,未免太过放肆。”
三秀说:“你今日不给本寺一个交待,休怪本寺不讲情面。”神剑禅师合掌诵佛,并没有强出头的意思。
她郁闷了半天,突地合起扇子往掌心一拍,冷笑,“交待什么,都说我在为你们积功德了。”
“狡辩!”年轻的护法声色俱厉。
“好啊,既然你们都觉得我有错,那就一起上吧。”她走下台阶站到平坡上,环顾四下,背手而立,“谁要是觉得我拆寺有错,一起来啊,我保证不还手。”
背在身后的双手握紧折扇,她傲视众人,神色是难得的冷戾。
众僧面面相觑,不知她玩什么花招。她将众僧的怒火引向自己,却又说不会还手,但要众僧一拥而上对付一名“不还手”的姑娘,于情于理又过不去。
三秀从鼻中哼出冷笑,并不相信她的话,提气喝道:“贫僧三秀,今日就会会须弥窟主。”说罢,举拳直攻。
她负手傲立,妖目霜冷,一任拳头在眼中放大,竟然真是一副不还手的模样。
拳风带起额边几缕垂发,迫在眉睫。
力儿岂容自家窟主任人鱼肉,立即抬起铁锤急冲上前,但没有三秀的拳头快。
拳在额前半寸处停住——不是三秀自己停,而是被一只手扣住腕脉,完全压制下。
“定香护法?”三秀满脸惊愕,“你为何袒护这个妖女?”
定香锁紧眉头,“你此时伤她,和她刚才毁殿的行径有何不同?”
三秀回拳低扫,被他转腕拦下,一招“观音小垂手”反扣三秀双腕,内息探脉而入,将他震开丈许。
三秀脸色一变,惊疑不定的视线在他和司空乱斩身上来回打量,渐渐有了不信,有了轻鄙。七破窟和七佛伽蓝的传言他也听过,以前不识定香,他也没当一回事,认识定香后,他只觉得传言有误不可信。但今天……联想到司空乱斩刚才的言辞,他脱口质问:“难道你对她……”
定香神色不动,合掌轻叹:“般若我佛!既见色像本无形貌,现诸所生永无起灭。三秀,我对她如何,你对她如何?”
三秀初时气愤难平,此时倒慢慢冷静下来。他想到刚才说的话,脸上一阵尴尬,讪讪收手,对定香合掌揖礼。
定香回礼之后,转对她道:“窟主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没闹啊……”她在身后捏扇柄。
“窟主无缘无故来饭仙寺拆毁大雄宝殿,不是胡闹?”见她张口欲驳,他快一步止了她的话,继道:“三月之期,贫僧自会遵守,窟主何必迁怒旁人?”
“不离视线”的约定明明是为了限制她,怎么最后却变成他受制?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他百思不得其解。
她垂眸不语。其实,他久留寺中不回,她的确有点迁怒的情绪。而今被他责备,她只是觉得有点郁闷,倒也不觉得委屈。而且,他刚才阻止三秀,早让她消了心头气,不过强捺着喜悦没表现出来。
深吸一口气,她抬头,“既然是误会,那在下告辞了。”
突来突走,害他啼笑皆非,“窟主不觉得应该给饭仙寺一个交待?”
“我在帮他们积功德。”她半点悔意也无。
他见多了七破窟的行事,多邪肆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如今她肯退让,应该说幸运的。若是换成其他窟主,只怕毁的不止是大雄宝殿。两相比较,他亦退步劝道:“宝殿因窟主被毁,还要因窟主而兴。”
“你……要我赔?”她惊讶无比地睁大眼睛。
按理应该是,但他知道不可能,可总要给饭仙寺一个交待才行。愣怔半天,他不知该不该说“是”。
她没让他难堪太久,“叭”一声弹开折扇,似笑非笑道:“定香,出家人有行善积德之说,舍身喂虎割肉饲鹰的表率,大雄宝殿今天被我拆了,日后可促成姻缘一段,必成佳话,这是它的功德之一;之二,它的拆毁让你我误会冰释,重修旧好,又是功德一件。毁一殿而修两大功德,这算不算是交待?”
一番话听起来仿佛在理,细细推敲又有强词夺理的味道。
她得理不饶人:“力儿,我们走。哦,对了,锤子留下,不用扛回去了。下次也许用得到。”
还下次?众僧心中暗暗叫苦。
力儿应声称“是”,将铁锤往一名僧人手中一放。随行部众相视一笑,随步往外走。
有武僧要拦,后方却传来“咚”的一声。众人回头,却是接下铁锤的僧人被锤子压在地上无法起身。有僧人心中称奇,以单手握锤想要提起,铁锤纹丝不动。可这锤子刚才明明拿在一位姑娘手里,如此推测,那姑娘岂非天生神力?
众僧心头惊骇,看向远走的一行身影:一名小小侍女就有如此气力,莫怪江湖上盛传七破窟卧虎藏龙,正邪莫辨,不是空穴来风啊……
“定香!”她驻足回头,“我住上上楼天字一号房,等你。早点回来!”
修眉淡扫,顾盼生辉,亦正亦邪,视世俗礼教于无物。
不久之后,以峥嵘洲为风眼,新一轮流言席卷江湖。据说饭仙寺僧人好管闲事,见不得有恋人终成眷属,将暂住寺中的定香护法锁在塔内不许七破窟的须弥窟主相见,须弥窟主冲冠一怒,捣毁佛殿,推倒佛塔,将定香护法救出来。当时亲眼目睹的人纷纷感叹:愿普天下有恋人的都成了眷属……
既然挑明身份,司空乱斩便不再隐居天孙翔别院,光明正大住进了上上楼。定香怕她再到饭仙寺生事,每天早晚都会特意到她眼皮下晃晃,将她安抚下来,其余时间则回饭仙寺和僧众一起整理残垣。
为重建佛殿,饭仙寺僧人都跑出来募捐化缘,希望能筹到一笔善款为佛像重塑金身,所以这几天街上总能看到僧人行走的身影。
夏侯居士一向与主持无质交好,当日目睹一切,已打定主意要为饭仙寺做点什么。隔了几日,他便在青史楼筹备了两场说法大会,请出神剑禅师弘扬佛法,又投帖请来城中富贵人家,希望通过他们筹到更多善款。天孙翔的大公子令狐迟也被邀请了,从在商言商的角度考虑,他和令狐轻一起出席说法大会,捐了一百两银子。司空乱斩听后没说什么,倒是力儿对铁锤念念不忘。
也有好事者说:饭仙寺被毁全是因为定香,要不是他招惹了七破窟,饭仙寺佛殿怎会遭遇无妄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