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法大会上,心思恶毒之人拿此讥笑讽刺,引来阵阵嘲笑,不少女眷亦掩面窃窃私语。定香站在台边,对挑衅之人微微一笑,坦坦无回:“般若我佛!兰若所见非贫僧所见,兰若所闻非贫僧所闻,既见色像本无形貌,诸法空相,非过去,非现在,非未来,如梦幻泡影。贫僧未见羞愧,兰若何需羞愧。”
从容不迫的应对,坦荡淡定的神情,俊挺修长的莲骨鹤形,将现场恶意的讥笑消弭泰半。挑衅者占不到便宜,讪讪缩了回去。那些富贵人家瞧着这一切,有的点头,有的摇头,女眷的目光也似有似无的被那年轻护法的身影吸引去,悄声吩咐丫头打听七佛伽蓝有关“三香护法”的一切,特别是“定香护法”。
古刹钟声,远在江北的七佛伽蓝因这段风花雪月的描绘平添一抹蓬瀛春色,也让更多人心生向往。
没过多久,峥嵘洲掀起了一场谈禅之风,人人谈玄说妙,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就在这种暂且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出事了——
天孙翔的货船无故失火,令狐迟从松江进购的一批布被烧得七零八落。偏偏起火时船还在江上,救得了人,救不了布,都烧成渣沉到江底喂鱼了。
司空乱斩天亮后才得到消息,确定部众无人受伤后,锁紧眉头看向令狐迟。
事,自然要查清楚,当务之急却是如何补足损失的布匹用量。
春夏之交,正是富贵人家添置新衫的高峰期,天孙翔今年同样针对不同人群身份剪裁了多样衣款,前段时间让那些主顾挑选了花式和布匹,只等货到就要开工缝制。她当日在饭仙寺穿的佛桑裙,正是本季新款女装之一。花式纹样是她特意让令狐迟拿了图稿到松江一带订纺的提花绸,独一无二,第一批布样早已做成样裙,如今正等第二批货到。
货在起火的船上。
“今日初几?”司空乱斩蓦问。
令狐迟想了想,答道:“初七。”
“第三批布什么时候能到?”
“最快也要十天之后。”
“十天……”她沉吟踱步,片刻后,抬头,“取一套佛桑裙的样裙,让二公子送到占春院,指名给彤杪姑娘。神剑这几天都在城内说法,让二公子约彤杪去听法。我不管他用什么方法,务必要让彤杪穿上那套佛桑裙。”
令狐迟颔首吩咐下去。
不久,一套精致的裙衫送到占春院,送衣人表明这是令狐二公子特意为彤杪姑娘挑选的新款。随后,令狐晨果然让彤杪穿着佛桑裙来到神剑说法的会场,他自己穿了件深色袍子,站在素约的彤杪身边,衬得佛桑裙格外纯雅多姿。定香一直随侍在神剑身边,乍见眼熟的裙衫,以为是她,不由多瞧了两眼。不过令狐晨总是恰到好处地挡去他投射来的视线,他和他们隔得又远,让他不敢确定那名女子是不是司空乱斩。
当天,天孙翔里仅存的几套佛桑裙被人高价买走。
说高兴尚早,因为随之而来的是很多老主顾的退货,原因是:他们正经人家的女子怎可与青楼女子穿同样的裙衫。掌柜也不生气,笑着让伙计记录退货名单,又趁机取出梅花布向那些夫人小姐推荐:梅花清寒高雅,若以白绫搭配剪裁,必有白雪红梅幽香卓然的气质。除了少数几位刁钻古怪的,其他主顾都改选梅花布做衣。
欲扬先抑,以退为进,这不是兵法,只是小小的生意手段。
货源危机暂缓的同时,司空乱斩也得到了一个好消息。早在银矿失事爆炸后,她从夜多窟另调了两名部众乔装矿工混进吴七招募的工人里,他们送回消息:以目前的速度,保守估计,银矿还可以开采七年。
她和那位幕后矿主都不想惊动官府,简单说就是黑吃黑。
以前幕后矿主不知她身份,所以只针对她,以为除掉她就能息事,如今她在饭仙寺挑明身份,幕后矿主自然将七破窟当成攻击的对象。天孙翔的货船被烧,只是杀鸡儆猴,幕后矿主想告诉她:做生意不要捞过界,不然,就算是七破窟他也不买账。
生意场上,除了一个“利”,根本就无谓是敌是友,必要的时候,大家可以合作,不必要的时候,大家必须分船。而且,生意上的朋友和敌人也并不像快意江湖的侠士们说得那样泾渭分明。
吴七在幕后矿主身边是个怎样的角色?以她观察,吴七有江湖人的剽悍,在道上认识一些人,有经验,临危不乱,心思严谨,有妻有子,还有一帮兄弟跟随,能不能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
“叩叩!”敲门声打断她的思绪。
她偏目看向门板。这里是上上楼客房,一切装饰用具以简约舒适为主,门的式样也简单。
“叩叩!”又是两声。
不是力儿,力儿从来是用嘴叫的,也不是钟月斜和盛春,他们敲门后会唤一声“小姐”,其他部众也一样,决不会在敲门之后一声不吭。她凝视听了听,只有一道呼吸。
“请进。”她以手撑脸,懒懒应声。推门进来的是定香。一见他,半阖半开的妖目倏地睁大,不掩惊讶。他这几天都在忙饭仙寺募捐的事,只有早晚才会在她眼前晃晃,此时午后,熏熏欲睡之时,他一身清凉地走进来,莫不是……
“窟主在看什么?”他无视妖艳灼灼的视线,将一张黄裱镏金的帖子放到桌上。
“看你……”
“这次窟主又看到了什么?”他还记得救她上岸后她盯着自己的怪异视线,然后说他是猪。
“芙蓉临水照……这是什么?”后一句大叫生生将前半句的软语呢喃拍到天涯海角。
“夏侯居士给你的邀帖。”这也是他此时出现在此地的原因,“他要将青史楼的一部分墨宝捐出来义卖,所得银两全部用于修筑大雄宝殿。”
“为什么邀请我?”
“……他还邀请了其他的江湖朋友。”这是夏侯居士请他送帖时告诉他的。原本送帖这种事他不需要做,但夏侯居士言辞恳恳,通过多日的接触和目睹夏侯居士为饭仙寺所做的一切后,他也不好推荐。
这次义卖不同于讲法大会,青史楼的许多墨宝本就出自江湖人之手。以前在青史楼写过字帖的人,现在放眼江湖各有名号,有的是德高望重的掌门名士,有的是名动武林的豪杰侠士,另有一些逍遥散人的笔墨更是癫狂难得。
“他倒是会趁风拉帆。”她嗤笑将帖子扔回桌。庙是她拆的,夏侯这家伙却拉起募捐的旗子,借义卖让自己得个慈悲心善之名,又借江湖人推崇行侠仗义之风气为他摇旗呐喊,名至荣归,好。
对于她的讽刺,他只能摇头,“你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是小人……”她弯了眼睛,“那我想度你的腹可不可以呀?”不等他变脸,她自己倒换了话题,“别急着走嘛,你不是喜欢喝茶吗,我这里有今年新采的洞庭碧螺春。”献宝似的拿出一包茶,见他站在桌边一动不动,她歪头,嫣然一笑,“不然,西湖的龙井,庐山的云雾,你说你喜欢哪些,我都拿给你。”语言欢喜,听得出明显的雀跃。
她这是在……讨好他?
无垢睁眸闪过一泓波光,年轻的护法垂眸一笑,“下午还有一场****……”
“不是现在!”她抢声打断,“你看外面这么闷,是人都休息去了,你到神剑那里能干什么?还不是打坐喝茶。我这里有茶,你想打坐,我这里也可以呀。”
“不必。”他转身要走。帖子已经送到,她会不会去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手刚扶上门框,阴沉的质问如晴天响雷突兀万分从身后传来——
“是不必,还是不敢!”
扶门的手一顿,他回头,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
在几乎要贴上他时她停下步子,微微抬头仰视他,比绛红略淡的唇中吐出讽味十足的话:“定香,你不敢和我在一起吗?还是说……你的禅心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无波?”
“……”
“你眼里有我,心里呢?有吗?”素手抬起,轻轻扪于他胸口,大袖滑落露出一段清质玉臂,“你熟知三千大喻,洞晓八百小喻。你脉定于内,心正地怀,信誓旦旦,秉志不回。是吗?不准念经,不准用故弄玄虚的话敷衍我!”
从不在外人面前展露的迷惘和忧伤让她褪去了须弥窟主的面具,他不曾见过她深锁愁眉,一时怔在门边忘了回答。
“我从不想为难你……是你……在为难我……”
轻叹如烟絮拂过耳畔,恍惚之间,福善朦胧。游魂永永,流水年年,他怔忡无言,呼吸之间有淡香萦绕。蓦地,脸上一阵香软,是她踮起脚以脸腮轻轻摩挲他的下巴。他并没有如烙铁烫身般推开她,只是微微偏了一下头,注视眼前这张娇多媚煞的脸,眼底隐隐有些困惑。她微微阖着眼,排扇似的睫羽轻轻颤动,敛在其中的眸子似乎看着他,又仿佛透过他看向虚空,而她亲昵得近乎狎玩的举止,会让人误会她眼前所触是失而复得的珍宝。
“诗三百……思梧桐……”她低喃着只有自己才听得清的话,不想放开这片温暖的触探。低喃仅仅是低喃,不是说给他听,也不是惘然什么。
他听清了。
心弦蓦然一震,他退后一步,苦笑,“窟主就当贫僧不敢吧……”说完快步转身。
她并未出声挽留,倚门目送他身影消失……
抬手抚过脸颊,刚才的温触依稀还在,空气中依稀残留着他带来的浅浅檀香,如靠靠花雾、淡淡梅魂。佛前久坐,香沾人衣。他也许不知道自己身上总有一股很淡很淡的檀香味,若不是靠近根本闻不到。以前不觉得,她也是近来才发现。
呆立片刻,她突然失笑。呵,要是让冰代看到她这副模样,只怕会拉起花腔吟唱:“这气味温柔可人,那花心旖旎生春,多少余芳,散在乾坤……”
脸皮一跳,她深吸一口气,眼角瞥向桌上的镏金邀帖。
四月十五日,是四天后。
四月十四的夜,一场大雨淅淅沥沥,将峥嵘洲冲得一片水墨荡漾。
次日清晨,零零星星依旧有些小雨,断断续续犹如雨打的芳菲,呜咽凄凄不忍弃枝飘去,却又抵不住落尽庭花昨夜风。
直到巳时过半(约十点),细雨还在空中飘洒着。
撑一把六十四骨的油纸伞,慢步在湿淋淋的青石街上,凝眸转目之间依稀有些愁容,宛叹着年年惆怅是春过。
足步在望见青史楼时停下,伞下的女子牵衣长叹:“雁过拔毛,青史留名。”
她身后,另撑一把油纸伞的力儿叹气:“小姐,青史楼大概不能让我们拔毛,也许还要拔我们的毛呢。”什么义卖嘛,她都不明白自家窟主为什么来赴会,又不会附庸风雅去买那些江湖人的墨宝。
司空乱斩笑了笑,迈向青史楼。“彩虹公子”是天孙翔的招牌,若非生意上的必要,通常她不会要求他们和她一起进出,所以这次只带力儿前来。
收了伞,力儿将镏金邀贴递给守门的家仆,那家仆立即将她们引上二楼。
她们到得不算早,二楼已经坐满了人。那些手持三尺剑的门派她不认识几个,也许是华山剑派、衡山剑派或者庐山、武当、太行派之流吧——胡乱猜了一阵,她调开视线。
角落里坐着一名年轻男子,正低头和旁边的女子说着什么。这名男子她倒认识,是“香山剑”向暇生。
侧方突然传来高笑,她移眸看去,数名女子围着四名锦衣公子正评论一幅画。那画是“虎溪三笑”,也是佛界的一段故事:当年惠远禅师隐居庐山,很多客人慕名拜访,而他每每送客只到山下的一条虎溪就止步,有一天,他送陶渊明、陆静修下山,因志同道合相谈甚欢,不知不觉过了虎溪,等他发现时,三人相视大笑。这就是后世所传的“三笑图”,但不知青史楼这幅是出自谁的手笔。反观四名锦衣公子,肤白俊秀,气质出众,一看就知道家世良好,浊世翩翩。很不巧,这四人分开了她可能不记得,凑在一起她倒认识。他们是当今的江湖才俊,各有家世背景,因为曾同在一家书院读过书,又喜欢凑在一起游历河山,有“锦鳞四少”之称。
再往前看,桃唇蓦然勾起。
他在那边,和神剑、无质、三秀在一起,想必也是夏侯请来的。
正想走过去,步子忽地停下。力儿跟在后面很尽职的东张西望,她一停,力儿险些撞到她的背。
“她是谁?”妖颜傲骄地一抬,她眯眼低问。
力儿从她身后歪头。前方主台边,数名男子拥过去冲四僧抱拳施礼后,不觉将定香和神剑、无质、三秀分开,定香顺势退开几步方便他们说话,此时,另有一名绿衫女子向定香福礼,他合掌回礼之后,绿衫女子不但不离开,倒站在那里和他闲谈起来。她们站得远,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不过绿衫女子言语含笑,羞面低垂,看得人春心荡漾。
“我打听一下。”力儿走到一边,截住一名送茶的下仆细细一问,回到她身边,“是华山剑派的左湫仪,听说她是他们掌门最喜欢的女弟子。小姐,我记得左湫仪以前就喜欢定香。”
“旧识?”她冷冷轻哼,拳在袖下紧紧一捏。
足尖半旋一转,她倒不往他那边走了,径自在右侧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
在她转身时,他的视线似乎往这边看过来,又似乎只是随意的一扫。
未几,义卖会开始。她端着下仆送来的茶,一时瞧瞧台上,一时瞧瞧他,再瞪上两眼,移开视线,百无聊赖之极。
场面还算热闹,夏侯居士开场之后,墨宝一件件展示出来,很多人都买他的面子,纷纷出价。“虎溪三笑”被一位身着苦绿色长袍的年轻公子买去,经夏侯居士介绍,她才知道他是“苦绿公子”楼太冲。他姓楼名隐,字太冲,擅长画佛图,总是一袭苦绿色的衣袍,时人称之“绿丝绦,草如袍”,故有“苦绿公子”之雅称。“虎溪三笑”是他早年旧作,想不到现在又被他自己买回去。
随后,也有人买回了自己早年的作品,还有一些人则是将名人的墨宝买回去收藏。席间,向暇生问起一幅草书,以为夏侯居士舍不得拿出来义卖,得知被毁后,霎时失魂落魄,坐回去再无声音。不料没过多久他突然跳起来问:“被谁毁了?”
夏侯居士向定香看去一眼,惋惜道:“是一名少年。”
“叫什么?”
“当时那少年没说自己叫什么,在下也不知。”他虽然没说出心中联想,倒也的确是实情实说。
“可恶!打扰了,各位。”向暇生抱拳告辞,直接从二楼跃下。
力儿眨眨眼,想到什么,突然将嘴凑到她耳边:“小姐,是不是上次化地窟主提过的那张……”
“是啦——”她在自家侍女额上点了点,推开。
力儿被她推到一边,犹自捂嘴闷笑。
她放下茶盏,趁一名下仆点水之际向梯边看了一眼,一名戴笠帽的瘦高男子无声走上来,在最后一排坐下。
“请问,是须弥窟主吗?”那名点水的下仆突然低声询问。
她偏头瞥去一眼,“你哪位?”
“小人不足挂齿。”点水下仆缩头一笑,“楼下有位公子指明找您,让小人上来传话。他说他在后院第一道小拱门那儿等您。”
“叫什么?”
“那位公子没说。”点水下仆面露难色。她无意刁难,点头表示自己知道。点水下仆小心翼翼看她一眼,又道:“那位公子说只想见您一人。”
她微微一笑,“我会去的,谢谢你。”
眼角妖眸是疏离的浅笑,带着不自知的妩媚羞煞,点水下仆一时间看得痴了。她端起床水抿了一口,见下仆还不离开,不觉奇怪抬眼,下仆这才慌慌张张躬身告退。
前方侧面,坐在最末位置的年轻护法突然向她的方向看过来。
她的注意放在下仆身上,未多留意。坐了片刻,她让力儿等在这里,一人下楼去瞧瞧何方神圣故作神秘地约她。
力儿原本不放心,被她按住脑袋坐下,心不甘情不愿地目送她下楼。
不料,她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