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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无事不事(2)

“他……”她看向黑袍公子,“也算是奴家的一位故人,多年不见,方才情急之辞只是对奴家的一点关心,大人胸怀磊落,何必与他计较。”这个只怕不比澹台然好打发,脸都黑透了……挥扇掩下唇边一点笑,她似有意似无意扫了自家侍女一眼,子子立即领会,低眉顺目,乖巧模样。

红如寿握住她的手,淡淡一笑:“怎样的故人?”

她娇羞:“都是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本官就是想听。”

“那就容奴家慢慢说给大人听,可好?”

“好……”红如寿完全是色迷心窍。

“今日扫了大人的雅兴,是绛唇的不对。改日绛唇再向大人请酒赔罪,可好?”

“好……”

“那,绛唇今日就先行告退。”施施然抽回手,盈盈福身,她提裙向外,视满院官兵如无物。孙子子随行在后,目不斜视。

红如寿目送她消失,舒胸长叹:“真是人间奇女子啊……”

黑袍男子扫了他一眼,甩袖追去。眉眉跟在他身后。

满院官兵面面相觑。

“你们都退下。”红如寿挥挥手,有些意兴阑珊。

“可是大人……”为首的兵头想说什么,被知府大人一眼瞪得缩成幼猫。

“本官今天可看了一出好戏啊……”红如寿将指尖放在鼻下轻嗅,唇角含笑,似回味,似追忆。转身,一顶轿子已停在了拱门之外。他向轿子走去,坐进去后想起什么,斜出身子对兵头道:“君子宴也差不多时辰了,你们替本官送客。”

“是,大人!”

澹台然冲进云门找到凤天虹,她正好端端坐在芳菲院里喝铁观音。

一场虚惊之余,饮光窟主的轻言犹如利刃在耳,他不敢放松,面露担忧。

凤天虹盯他半晌,只觉得他坐不稳站不定,像树下团团转的猴子,但他担心自己不是作假,心头又略感暖意。

她生于云门,长于云门,身边来来去去都是江湖人,帮派争斗、莫名血案也不是没见过,她不是听天由命的大家闺秀,饮光窟主想杀她,也要问她许不许才行。“澹台!”她笑着叫出两人熟悉之后的称呼,“你知不知道,我爹曾说,我出生之前正好大雨瓢泼,一个时辰不歇,等我出生后,突然天就放晴了,云开天青,彩虹垂拱于屋尖,炫闪照人。我爹喜不胜收,为我取了‘虹’之名。”

“哦。”他听是听了,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名字的事。

“我的武功虽然不是江湖一流,但几个杀手我还不放在眼里。”她拍拍他的肩,爽朗如兄弟,“坐下!坐下!”

他点头,还是笑不出来。等他出了云门寻着戏班的线索找去,却发现绛红姑娘又成了台上的正旦,“她”不知去向。垂头丧气回家,一晚都想着她和黑袍男子是何关系,迷迷糊糊睡不安宁,第二天醒来就成了萎靡不振。

辰时过后,凤天虹突然冲到天厨策扯了他往外跑,他不明所以,一路跟她来到云门,没进大厅就听到一阵雄浑的大笑。

“有客人?”他问凤天虹。

凤天虹点点头,放轻步子和他一起缩到窗后。

他探头向厅内瞧了一眼,看到凤天希和一名身躯高壮的五旬老者坐在堂上,老者浓眉肃目,一看就知道是严父,但笑起来却平易近人。老者下方坐着一名黑袍男子,背对窗台,他身后站了两名侍者和一名侍女。

“他是我爹生前的故友,今天是来拜祭我爹的。”凤天虹指指老者,“计伯父,关西花马池无疆堂堂主,有‘关西第一雄’之称。当年我爹游历关西,与计伯父结为兄弟。我爹说,计伯父神勇过人,忠肝义胆,刚直不阿,是他钦佩的大英雄。在关西只要提起计伯父,盗贼闻风丧胆,人人竖大拇指,都赞其为:天下无双将,关西第一雄。”

关西第一雄……光听就很震撼了。他默念一遍,等着凤天虹后面的话。

“穿黑衣的是计伯父的儿子,计皎。”凤天虹果然续了下去,“后面是他的侍女……”特意顿了一下,再慢慢吐字,“孙、眉、眉。”

他初听不觉得有什么,适巧侍女偏了一下头,“轰”,一道天雷在头顶炸响。

“我和大哥初见她也很惊讶,计大哥说眉眉姑娘自幼伴他左右。眉眉姑娘有个妹妹,但自小就分开,音讯全无。”凤天虹在他耳边唠唠念,“如果饮光窟主身边的侍女是眉眉姑娘的妹妹,我们可以找到她,让她们姐妹团聚。”

真的会团聚?他怀疑。君子宴那天,他一点也不觉得孙子子会和孙眉眉团聚。

凤天希听到窗外声响,在厅内嗔责:“天虹,不得无礼。”

凤天虹吐吐舌,和他一起进厅。彼此一番介绍,他被凤天希说成了江湖英雄。年轻有为,行侠仗义,不求名利,默默无闻,如此如此……听得他的头越垂越低,汗颜十分。

计父上下打量,点点头,“自古英雄出少年。”

黑袍公子冷冷注视,一言不发。

“皎儿,还不见过澹台公子。”计父偏目看向儿子,“我老了,已久不入中原。你们年纪相当,不妨多多交流。”

计皎垂下眼帘,起身冲澹台然抱拳:“澹台公子。”

澹台然见孙眉眉瞪着自己,又见计皎绝口不提君子宴之事,他也不想提,便抱了抱拳,与计皎的视线在空中相撞,立即移开。

“孩儿与澹台公子并不是第一次见面。”计皎语出突然。他一惊,望过去。计皎又道:“数日前在长寿客栈,孩儿就见过澹台公子了。”

“哦?为何没听你提过。”计父面有讶色。

“当日他与凤姑娘误会眉眉。一件小事,孩儿不想惊扰父亲。”计皎拂了拂袖,瞥向凤天虹。当着她的面,他假装不识澹台然未免乔情,倒不如说破,以免日后还要谎言相对。

计父面色一沉,虎目睁大,似要咆哮而出。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教训儿子时,却听他淡淡说了句:“人有相似,不足为奇。”

都有不想提不愿提之事,凤天希察言观色,一笑之后将话题引开。

稍后,澹台然寻空向孙眉眉打听君子宴详情,眉眉也不避忌,拢眉道:“是,她就是我离家多年的妹妹,只是没想到她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计公子说……绛唇姑娘是他的……他的……”什么呢?他赫颜低头,宛如做错事被人当场捉住。

孙眉眉愣了愣,点头:“没错,她是公子的。”肯定句!

他大惊:“难道他们自幼……自幼……”

“对。”又是肯定句。

轰!炸雷劈中天灵盖。

果、果然被他猜中了……孙眉眉再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知道全身又麻又僵,酸得可以泡醋。

转眼又是余月,饮光窟主仿佛凭空消失,多方人马明察暗访都查不到行踪。但是,开封府并不是只为一件事一个人而存在,城里近来也有不少新鲜事,就像知府红大人一边纳妾,一边与绛唇姑娘来往甚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红大人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却没料到会被“兰池夜盗”谢绣掀了后院,不但家中失窃,新纳的妾室也被谢绣调戏了一番。红大人面上无光,拍着桌子下令全城缉拿谢绣,实实在在上演了一场官兵捉强盗。

后院起火,照理红大人应该接受教训才是,偏偏他还是往绛唇姑娘那里跑。澹台然跟踪过他,却怎么也找不到红如寿和饮光窟主之间的联系,仿佛君子宴上他根本没发现台上的正旦和台下的正旦并非一人。

既然是入幕之宾,身边坐的是什么人也辩不明吗?这位红大人要么愚蠢之极,要么就聪明之极。

四月三十,夜不见月。

澹台然跟在知府大人的轿子后面,就不信自己捉不到他的马脚。

贴着墙等轿子拐弯,身后传来轻响,他迅速回手反扣,感到手下并无内力反震时飞快放开。下一刻,重物直接向他倒压过来。他赶紧接住,从体重上感觉是名男子,呼吸沉重,身上有丝血腥味。

借着街口微弱的光,他看清怀中惨白的脸后,心头一沉:“阴巡检?”

“毒……”阴射鱼艰难吐出一个字,闭目深吸一口气,缓缓一字一字道:“请……送我……回……巡……检司……谢谢……”

“你中毒了?”他背起他往巡检司衙跑,“什么毒?我去给你找解药。”

“不……”

“不找解药?你可以运功逼毒?”他略略放心。

“不知道。”如果不是没力气,阴射鱼几乎要咬牙了。

他再不敢耽误,提气快跑,将阴射鱼送回巡检司。等他送到时,阴射鱼已陷入昏迷,一群人围上来,有的把脉,有的检查伤口,最后结论是:毒是从手臂上的伤口渗进血液,如今已流遍全身,需要尽快找到解药,但究竟是什么毒却不清楚。

夏侯伏南皱眉站在床头,神情严肃,若有所思。

回头瞥到他,夏侯伏南踱过去:“不知射鱼可有向澹台公子交待什么?”

他摇头。

“澹台公子是在何处救下射鱼?”

“天厨策后面第二条街。”

夏侯伏南垂眸想了想,下定决心似的望向他:“实不相瞒,关于晏如公子一案,射鱼说找到一些线索,他此次就是去求证,如今他中毒昏迷,在昏迷前他可有交待或留下什么东西?”

他摇头,想了想,道:“再去找找,可能地下会留有什么线索。”

夏侯伏南见他不像说谎,又帮不上什么忙,心灰摇头,说了几句客气话后便让下人将他送出去。

他从偏门出了巡检司,抬头看看月钩也不见的夜空,叹口气,料想红如寿的轿子肯定是跟不成了,只得回家。推开门,他突然定住。

房内有人。

小偷?他飞快想着自己把银子藏在哪里。

黑影一动,迎面一物向他射来。他抬手接下,黑影堂而皇之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低斥:“让开。”

他不动。那声音,那身形……是……孙子子?

“我家小姐说了,如果你想救阴射鱼,明天就去纸条上的地点。”黑影甩头迈出门槛,跃上屋顶。

冷风吹来,他手忙脚乱点亮烛火,展开手中纸条,上书七字:亥时,城西五里亭。

明日亥时……她约他……脑子里不知想些什么,他盯着跃动的烛火,心潮澎湃,睡意全无。

有多久没见过她了?有时候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还留在开封,他不是查案高手,也没什么江湖经验,对云门更起不到有力的帮助,虽然一心想着不能让她伤害凤天虹,但以七破窟在江湖上正邪莫辨的名声和诡谲难测的行事,她要取凤天虹性命根本不难,他当真能阻止?

他没什么信心的……

现在的问题在于:她没动静。

窟佛赛,晏如公子血案,将两件事缠在一起,她目的何在?消失月余后突然让孙子子送信,约他城西五里亭,又是为什么?

乱糟糟的问题充斥在脑中,他呆坐床沿,想不通,想不透,唯一的动作是收紧五指,几乎要将那张薄薄的纸捏进血脉深处。

不知不觉,灯熄了。

五月初一,夜空星子闪烁,一弯细眉新月在薄云之上时隐地现,回眸妩媚。

澹台然出了城门,一路疾跑,亥时没到就已来到五里亭。

时已五月,早已穿上薄薄的夏衫。郊外夜风拂面,吹起袖袂翩翩,说不出的爽凉惬意。短短路程,以他的轻功完全可以脸不红气不喘,可快近五里亭时,额上却覆上一层薄汗。

他停下步子,遥望夜色深处的一片晕光。

也不知点了多少灯笼,居然在五里亭边架起一座帐篷。篷顶悬着五路财神灯,不高不低的摇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公子踏夜游郊。难怪七破窟在江湖上的传闻褒贬不一,瞧她这约人夜半却又灯烛通明的行径,究竟是想让人知道,还是故布迷阵让人误会?

他抚上胸口,掌心下是卟卟卟的急剧心跳。

这种心情,在石勒领他到木鱼寺璇玑亭的路上也曾体会过。那时一心想见她,卑微地期望她的原谅,但今天不同,他不再乞求她的原谅,他是来质问她……

清凉入脾的风中,一只灯笼诡异飘来……

“……”他僵硬地瞪着灯笼,瞪了半天,慢慢移眸看向灯笼边一身黑衣的……少年。

“澹台公子是个守时的人。”黑衣少年咧牙一笑,“请随我来。”

他刻意忽视那一口森森白牙,随少年入了帐篷。在进帐篷前他已经在心里筑了一道墙——他是来质问的他是来质问的。一入帐篷,弥而不腻的香气迎面扑来,心墙一摇。赶紧沉下心神,借着打量掩去一时的局促。

帐篷用厚重的纹帘隔出两片空间,外面一层空空如也,中心放了一张圆凳,感觉不是待客,像审判。

“澹台公子请坐。”少年站在纹帘前,笑露白牙。

“不必了。”他挺直腰,气势十足。

“澹台公子好骨气!”少年竖起大拇指,桀桀失笑。

帘后传出嗔软的指责:“神羞,不得无礼。” 声音索然飘淡,似初醒朦胧,似懒散无力,还带了一点点的倦。

少年无声鼓腮,乖乖当纹帘前的装饰,不再说话。

难道病了……不行,他是来质问的,不能心软……瞪视厚重的纹帘,他继续在心里筑墙,却不知自己一时僵硬一时关切的表情足以让脸皮呈现可笑的抽搐。

“澹台公子不坐吗?”帘内再度传来饮光窟主的声音。

他抬起下巴:“不坐!”筑墙,筑墙。

“那就站着吧。”饮光窟主倒也不强求。

他等了片刻,见帘内人没有出来的意思,又不见少年掀起纹帘,不禁浮起幽怨:怎么,连面都不想见吗?既然不愿意看到他,又约他干嘛?

“澹……”

“你……”

帘内帘外同时开口,却又同时停声。

差点忘了大事。他脑后一麻,警醒过来,鼓起勇气质问:“饮光窟主,你为何杀害笔梦大师?”

帘后微静片刻,蓦地迸出一缕笑:“我什么时候杀害笔梦大师?”

“我亲眼所见。”

“杀人见尸。”她一句反呛回去,“你用什么尸体指控我杀人?”

“……”

她也没准备听他反驳,帘后悉悉窣窣,被一只手撩开。

他心上一紧,墙倒了大半。一物从帘边抛过来,他抬手接下,是一只白瓷瓶。

“阴射鱼的解药。”

“……他中了什么毒?”他问清楚也好向夏侯伏南交待。不然,他冒冒失失拿了解药去,却被误会成下毒之人怎么办。

“五日仙。”她似忍俊不禁,语中浮了些笑意,“中毒后,昏睡五日,即可成仙。”

“你怎知阴巡按中的是五日仙?难道……”

“啧,康王养了一批能人异士,一点毒药算什么。夏侯伏南不知道,只说明他孤陋寡闻。”

康王?谁?哪家后院长出来的葱?他心中问号不断,又听她道:“你信就信,不信就不信。解药我给你,救不救阴射鱼,你自己决定。”

他低头摸瓷瓶,小声问:“你、你为什么把解药给我?”

“因为你讨厌。”

他幽怨地抬眼注视纱帘,再慢慢垂落目光,小声喃喃:“讨厌我还给……”

“我喜欢让讨厌的人做讨厌的事。”

“……”

“阴射鱼昨天中毒,今天第二天,他还有三天时间。”言下之意很明白:解毒趁早。

他捏紧瓷瓶,深吸一口气,姑且信她的话。盯着神羞看了半天,她在帘内又不开口,他讪讪无趣,正要转身,突然想到什么,忍不住问:“为什么要伤害凤姑娘?”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伤害她?”

他横下心,赌气似的:“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

“孙……孙女侠在里面吗?”

对于他突然冒出莫名其妙的问题。她叹气:“子子。”帘后立即有人应声。让他知道子子在身边后,她问:“我不知道你和子子还有交情。”

“我知道君子宴上和她一模一样的人是谁。”他急道:“孙女侠,她是你姐姐孙眉眉,她……她很想念你。”

帘后无声,须臾便听她道:“不要多管闲事。”

他不服:“姐妹重逢,你也应该替她高兴。”

帘后彻底无声。

帐篷内的气氛微显凝重,而神羞很愉快的当帘边一根人柱,抵死不吭声。

他又站了片刻,帘后再度传来说话声。这次,却是孙子子:“澹台公子,不要多管闲事。”

正主对姐妹相认都如此淡然,他再多嘴就真是狗拿耗子了。虽然心有不平,他也知道自己再提此事必会引来不快。于是,盯着脚尖,他也把自己当成柱子。

两两无言,当人柱的神羞终于七神归位,笑呵呵打破僵局:“夜深了,我家小姐要休息,澹台公子,请!”

“……”

“救人要紧。”神羞指指他手中的小瓷瓶,“中了五日仙,不能用功力随意逼毒。如果有人自恃武功过人强行驱毒,只会加快毒性在血液中的行走,到时,浸入五脏六腑,就算吃解药也没用了。”

他抿抿嘴,不再留恋,掀帘出了帐篷,提气向城门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