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然选择留在开封。
在阴射鱼的判断中有一个疑问:七佛伽蓝的魔岩禅师为何会送这样一封言辞不定的信给凤天希?
在凤天希的判断中有两个疑问:七破窟饮光窟主为何要杀他的妹妹?饮光窟主对义弟的死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在澹台然的判断中有一堆疑问:第一个疑问和凤天希的第一个疑问相同,第二个疑问是想让自己认识清楚饮光窟主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那些只在传闻现的人、事、物以真实的形态出现在他生活中,一如传闻中所形容:诡异,莫测,正邪难测。失忆的饮光窟主与正常的饮光窟主真的是两个不同的人吗?第三个疑问,她身负赛事,却不远千里北上招惹云门,晏如公子的死难道真与七破窟脱不了关系,与她脱不了关系?
满脑问号,有一点他却可以肯定:绝不让凤天虹死在她手下。
不为凤天虹,只是不想再睹笔梦的遗憾,不想让那双执扇描眉的手染上更多的……腥……
既然选择暂时留在开封府,总不能在云门白吃白住,澹台然充分调动他冬天小手工艺者的精神,跑到天厨策当起了店伙计,一来有住处,一来有工钱。凤家兄妹曾出言挽留,被他推拒了。巡按司仍然在查林晏如的案子,但官衙不会只有一件案子,阴射鱼找到蛛丝马迹后会到天厨策找他,但次数不多。倒是凤天虹时常来天厨策,有时点两盘菜,有时则站在柜台边和他说几句话。
上次凤天虹侥幸被笔梦救下,原以为目的未达的饮光窟主很快就有动静,不料他在天厨策做了半个月的伙计,她一点动静也没有,就像消失了一般。
三月初二这天,午后,天厨策过了忙碌时间,他奉掌柜的命令去菜市订明天的鲜蔬,经过一家布坊的时候,突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布坊老板抱出两匹水粉色绸缎热情介绍,抚着布匹的女子是……孙子子?
他悄悄躲到拐角处,蓦地回头,扣住意欲拍上自己肩头的某人之手,“凤姑娘?”他诧异不已。
“你也看到她了?”凤天虹在他耳边悄声说:“我们跟着她,查出她们的落脚地。”
“……好。”他正有此意。
孙子子抚过布匹后,对布坊老板说了几句,布坊老板摇头,显然不同意。孙子子有些泄气,低头出了布坊。澹台然和凤天虹尾随其后,来到长寿客栈。
悄悄上楼,悄悄拐弯……
“啪!”长鞭破空袭来,直接上脸。
他将凤天虹掩在身后,运气于臂,让长鞭在手臂上绕了四圈。甩鞭之人娇喝一声,突然纵身跃下天井,双脚落地后拼力一扯,将他从二楼栏杆处扯下来。
“哪来的小偷?光天化日入室行窃,不知死活!”
“孙、孙女侠……”他才出声,女子一鞭甩来,断了他的声音。
眨眼之间将长鞭绕回腰间,女子震手迎上。她用的是七十二路擒拿手,扣、挡、点、拆,灵巧多变,虽说功力不深,但动作敏捷。而他早在心中对“她”的人存了不伤之心,故而一路闪避,仅是招架而已。
一道绵绵掌风从侧方袭来,伴着低喝:“眉眉,住手!”
两人借此掌风收力跳开。
女子瞪他一眼,委屈瞥向拱门后急步走出的黑袍青年:“少爷!”
“你不是去买东西吗?”黑袍青年满脸不解。
“他们是小偷!”女子指指澹台然,又指指二楼栏杆边的凤天虹,“他们一路跟我到客栈,偷偷潜伏在房间外准备偷东西。”
他赶快澄清:“孙女侠误会……”
“叫我女侠也没用!我亲眼看见的!”女子跺脚。
“……”
“眉眉!”黑袍青年嗔她一眼,转道:“这位少侠,这位姑娘,你我之间是否有什么误会?如果是误会,我代她向两位赔礼道歉,还请两位海涵。”
“我们……”他突然停声。凤天虹从二楼跃下,也觉察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他盯着女子,视线慢慢下移、下移,定在她腰上。
鞭子……是……绿色?
“不是琥珀色……”他喃喃自语。
黑袍男子耳尖地听清了他的低语,神色一变:“公子见过琥珀索?”
“啊?”他茫然。
“眉眉!”黑袍男子展手,女子立即将腰间的绿鞭解下放到他掌心。他道:“公子是否见过和这条相似的鞭索?这条是竹筋鞭,通体翠绿,环节如竹,另一条是琥珀索,通体虎黄,中有黑色影纹,色泽天成。”
他盯着黑袍男子掌心的竹筋鞭,盯盯盯,突然抬头盯着女子大叫:“你不是孙子子?”
“你见过子子?”女子冲上来,“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明明就是一模一样的脸……他愣了。
“你是不是见过我?是不是?”女子揪住他的衣襟,“在哪里见到‘我’的?快说!”
“我想……”凤天虹微微眯起眼睛,“我们认错人了。这位公子,抱歉。”
“无妨。”黑袍公子并不介意,眼光一直盯在澹台然脸上。
“告辞!”凤天虹扯了他匆匆离开。
“喂——”女子要追,被黑袍公子一把拉住。“少爷,他、见过、我!”特别加重“我”字。
黑袍青年沉稳微笑:“我听见了。”
“我们为什么不追?”
“他跟踪你?”
“嗯!”
“这说明他也想知道‘你’现在落脚的地点。”
“……哦,少爷的意思是他们其实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黑袍青年又是沉稳微笑,转身往楼梯走去,边走边叮嘱:“待会儿在爹面前别乱说话。”
“知道……”女子软软应了声,小步小步跟在他后面。
表象的平静下,开封府迎来了三月初五的“君子宴”。
所谓君子宴,其实是因为官府之间游宴成风,知府红如寿又是儒雅之人,于是借着风雅的理由广发邀帖,将四周的名门望族大小官员通通邀了个遍,云门也在邀请之列。当天,红如寿特地请来天厨策的名厨掌勺,誓要将君子宴办得风声水起。
基于以上原因,澹台然成了君子宴上端菜送酒的特邀伙计。
趁着上菜的短暂空隙观赏官绅公子文人骚客喝酒吟诗,对澹台然来说是一次全新体验。红如寿还请了戏班子,演的是“状元堂陈母教子”。他听了半天,终于弄明白故事大概:陈母有三子一女,自他们小时候陈母就修建了一间状元堂鞭策儿子们读书以便长大考取功名,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的三个儿子如愿考取了状元,就连招上门的女婿也是状元,应了“一门四状元”的美名。
通常母亲用老旦来演,但这出状元堂的陈母却是正旦,容貌年轻,脸也勾得白净细腻。站在角落处,他盯着台上训子的正旦瞧了一会儿,视线移向宾客。凤天希坐在一群文人之中,浩然正气生生不息。回廊处也聚了一群儒生,大概是听到戏声进来的——非是知府宅院可以随意进出,而是红如寿将君子宴摆在了学堂侧厅,又打着以文会友的旗子,有兴之人若想进来听一听看一看也是可以的。
场内突然传来掌声,他移回视线,原来是正旦谢场。
没过多久,正旦换下戏服,穿一件绒黄坠地水衫出来,曲曲袅袅走到红知寿身前,曲膝一福:“奴家见过红大人。”
“快起快起!”红如寿握着正旦的手,拉她到膝边空椅坐下,亲手为她斟酒。
正旦抬手轻推,不胜娇羞:“奴家不胜酒力。”
座中有人突叫:“红大人,这位小娘子不胜酒力,不如回房休息。”立即,有数人跟着点头,口言“是啊是啊”。红如寿也不推辞,嘴角擒一朵暗昧不明的笑,扭头对身后侍卫叮嘱几句后,牵起正旦的手隐入内院。
角落处,挡在前方的小树枝被澹台然瓣成一节一节,零落无人知。如果双眼能够暴怒,他一定把红如寿烧得连他娘都不认识。
台上的正旦是正旦。
台下的正旦却不是正旦。
一模一样的妆容下,根本就是两张不同的脸。
那如水般清澈却深幽不见底的妖眸,那拿腔捏调平仄婉转的声音,他怎么会认错!
多日寻她不得,却不料出现在红如寿的君子宴上,还……还与知府大人眉来眼去、暗昧不清,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红如寿不该叫红如寿,应该叫红禽兽!
将肩头布巾挂上光秃秃的枝杆,他黑着脸退入回廊拥立的人群中,悄然无声消失在后方。
在大门门槛处,也有一道身影停下来——黑袍公子原本站在人群中观望,见正旦谢场后,他转身离开,走出回廊时正听到正旦说“奴家见过红大人”,不以为意,继续迈步。
三步之后,脚下微顿。
两步之后,身影停下。俊容略偏,仿佛聆听什么。
那一句“奴家不胜酒力”让他倏然转身。盯着红如寿和正旦的一举一动,他眉心一紧,慢慢抬头,危险地眯起眼。
澹台然将布巾挂上秃枝时,黑袍男子正拦住一位旁人:“请问,那位姑娘与知府大人……”
旁人先是抿嘴一笑,次而答道:“绛唇姑娘是开封府花魁,红大人是绛唇姑娘的……嘿嘿……入幕之宾。这花心之事,人人尽知啊。”
黑袍男子沉下脸,乌袖微微一拂。等那位旁人再想对黑袍公子八卦什么,扭头却不见了人影。
春意蛮蛮的院落,靠近墙院的地方种了一排西府海棠,白色花瓣边沿染了一层粉,坠坠轻红,娇羞动人。澹台然在花侧站了片刻,沉息聆听,转向东墙厢房掠去。
轻柔若絮的女子声音从房内传来,伴着知府大人轻易可辨的大笑,听得他怒火中烧,正要冲进去……
异变突生!
声响破空,一道长索袭向紧闭的房门。然而,另一道蛇般黑影却自侧方射出,与长索卷缠在一起,隔空一拉,缠成一条直线。两道身影因相互之间的拉力跃入小院,各自腕间用力一震,收回长索。
他将身形隐于柱后,静观其变。
两人皆是女子,落地不过须臾,两人同时跃起甩出长索,索绳在空中噼噼作响,如银蛇乱舞。两人身影换位,转腕收索,同时抬头——
镜中月,水中花,夭桃临波,对镜自照,不过如此。
如果腕缠竹筋鞭的少女是他在长寿客栈遇到的女子,那腰缠琥珀索的一定是孙子子。孙子子既然在此,房中人一定是……他涌起激莫名的情绪,有点怒,有点躁,有点慌,有点希冀和期盼,就像打翻了酱料铺子,什么滋味都滚了出来。
竹筋鞭少女穿一件月白色斜肩半褂,里着红水裙,扬声大叫:“子子!”
孙子子诧异瞪眼,盯着前方一模一样的脸,嘴角抽搐,几度张嘴,却无声吐出。
“多年不见,子子,你长大了。”黑袍男子缓缓从拱门后走出来,盯着孙子子,眼底隐隐有湖波荡漾。
这次,孙子子不仅是瞪眼,嘴巴都张大了。看到相同的脸,她心头已隐隐不秒,既然“她”在这里,那他岂不也在……想不到这么快就出现,拜托给点时间让她消化吸收也行啊,脸都僵了……
黑袍男子很快沉下脸:“里面的人……是她?”
孙子子低头看地。
“这些年你跟着她,怎么也学起如此体统来?”黑袍男子皱眉浅责,“还不快把门打开!”
孙子子摸摸腰间的琥珀索。
“子子!”黑袍男子严厉起来。
孙子子瞥了眼无声无息的房门,继续不动。
黑袍男子怒气入眼,迈步直冲厢房门。孙子子立即上前拦住。黑袍男子怒极,嗔斥道:“你……她胡闹,你也胡闹不成?”
“……”孙子子稳如磐石,打定主意就是不让。
黑袍公子旋步绕过孙子子,身影转眼出现于门前。他正要推,门却自动开了。衣袍不乱,清俊的知府大人红如寿扶着门框冷冷扫视,官威四射:“大胆刁民,竟敢在本官院内高声喧闹!”
黑袍男子退后一步,“惊扰知府大人,是在下唐突恕过。在下要带走……绛唇姑娘,也请大人一并恕过。”
“放肆!”红如寿冷脸拂袖,“绛唇姑娘乃本官座上佳客,岂容你在此胡搅蛮缠。”
“请恕在下得罪。”黑袍男子并起两指点开另一半木门,竟然直闯。不过,他的动作在听到一缕轻叹后停顿——
“何必呢?”袅袅身影出现在红如寿身后,却不露面,只有一片扇面若即若离,撩人心目。
黑袍男子冷脸沉声:“出来。”
红如寿上下打量,当仁不让:“你是什么人?与绛唇姑娘何干?”
“她是我的……”有些话未必需要在陌生人前面吐露,黑袍男子大声说出四字后突然一断,将余下的话含在喉间。只是,他的大叫在柱后某人耳中却成了另一层意思。
“她是你的?”红如寿显然也理解成另一层意思,一波趣笑如丝般滑进眼底。
黑袍男子不多解释,顺水推舟道:“她是在下的一位故人,还请大人归还。”
“若本官不还呢?”
“请恕在下得罪。”
“你今天得罪本官的次数可不少。”
“既然如此,多一次也无妨。”
“好个刁民!”
“但求无愧。”
“……”
“……”
竹筋鞭蓦地甩向红如寿,孙子子凝眸旋身,琥珀索推空而出。
空中噼啪如电闪雷鸣,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招式虽异,却含着不可小觑的破坏力。若仔细辨别,还是能区分两人的不同:孙子子神情光彩机灵,如一块光芒四射的灵石,而另一位质朴内敛,如静静伴于松侧的厚石。
红如寿脸色大变,正要开口,肩上却滑出一截玉色藕臂,精致的妖容若隐若现:“奴家身已至此,公子又何必妄改天意。”语调淡淡,透着自甘零落的忧伤和认命。
黑袍公子亦是脸色大变:先是喜,喜她终于肯出来,再是忧,忧她语中的淡淡愁丝,最后是怒,怒她的自我放逐。
泛怒——泛青——泛黑——脸色三变后,黑袍公子倒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谁都没注意到柱后几乎要把自己烧着的某人——妒火中烧。
他莫非就是她提过的心上人?玄十三他已经灰心不比了,黑衣服的这位……澹台然用力捏脸,恨自己不争气:不是早放弃了吗,怎么又动了酸酿的心思?但他们连侍女都一样,难道是自幼定亲?还是指腹为婚?
越想越有可能,心头又酸又闷,顿感萧萧向北风,他恨不得将柱子戳出五个洞来。
两处心思,却不敌院中呼呼作响的甩鞭声,啪啪啪,简直不亦乐乎。
“眉眉,住手!”终究是黑袍公子先出声。
竹筋鞭与琥珀索在空中一缠一收,各自回到主人手上。
眉眉的眼睛盯着孙子子,瞳子亮得可以灼烧金石。反观孙子子,淡定之外还是淡定,令人感慨多年的饮光窟小侍女不是白当啊,就是嘴角有点不正常的抽搐。
“跟我回去。”黑袍男子压抑心头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
长长的沉默后,淡妆女子从红如寿身后绕出来,缓步走向黑袍男子,就在黑袍男子以为她会和自己走时,她却向侧方廊柱瞥了一眼。
黑袍男子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红如寿适时大叫:“来人啊,将这些私闯官宅的刁民给本官拿下!”
官兵从拱门处拥进来,不但围住黑袍男子,将柱子后的人也一并围起来。既然被发现,澹台然也无意再躲,慢慢从柱后走出来。
红如寿瞪着柱子,皱眉头:“澹台然?你躲在旁边干什么?”
“我找她。”澹台然看向旦妆妖容的女子。
她举扇掩面,也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心烦和嘴角低低的喟叹。黑袍男子的出现是她料所未及的,今日这出戏只怕唱不下去……扇面低垂时,她转身对红如寿徐徐一福:“红大人,这位公子奴家虽不认识,却见过他和云门凤二小姐在一起,想必是和凤门主一同前来,错入内院。”
“不是……”他才开口,被她冷冷一眼钉住。
“公子不陪着凤二小姐,找绛唇何事?”她收回视线,再道:“奴家听说前些日子有人找凤二小姐的麻烦,公子心仪凤二小姐,只怕是日夜担忧……”
他脸色微变:又不笨,自然能听出她话中的警告。
凤天虹如今一人在家,就算云门高手如云门徒众多,可多得过她的玲珑心思吗?她人在这里,难保不是声东击西,暗暗调了人手伤害凤天虹……想到这里,他终于站不住了,提气跃上屋檐,直奔云门。
打发一个……她垂下眼,走到红如寿身边,轻唤:“大人……”
娇容皓颈映出眼中,红如寿似乎接受了她的说辞,挥手示意不必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