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动作一停,蹙眉:“你说……听剑阁里的剑……断了?”
“是。断了。”说话简短是不想让人听出声音的颤意,神羞自己知道,他的小腿抖得几欲扑地。
听剑阁里每一柄都是千金好剑,每一柄都杀过人,看两眼就断,那是奇迹。她知道如果不是事态严重,神羞不会惊惶失措地跑来。略一思索,她抱着婴儿直冲听剑阁,轻功折腰,衣角眨眼间消失在两人眼中。
子子追上。神羞续追。
来到听剑阁,纵身掠上二楼,就见澹台然和石勒面对面站着。
石勒看到她,低叫“窟主”,身形突然向后纵开,“当”,手中是一截断剑。
她脸色一沉。
澹台然慢慢转身,手里也是一截断剑。他咽下口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愣愣盯着他手上的半截剑,悠悠轻喃:“碧海潮生……”
他将剑藏到身后。
她又将视线移向石勒:“流风回雪……”
石勒干咽唾沫。他为了阻止澹台然断剑才抽了一柄与之对峙,没想到澹台然的内力居然透过剑身传到他手上,还震断了他手上的这柄……死定。
两把都是响当当的名剑啊……她渐渐狰狞。
婴儿突然大哭,她微怔,怀中刹时一轻。抬头,是他将婴儿搂了过去,轻摇轻哄。
她一眼扫过去,还好,地上没有其他断剑。正要调整心情,神羞却在她身后怯怯道:“窟主,一楼……”
她快步下楼,站在楼梯拐角向下望……脑中一片空白。
架子下的半截是“碎霜”,边上横着两截“二圣合德”。
“飞鹤”与“文殊”的残身相拥而眠。
“一败龙城”压着“天赤莲”,“天赤莲”压着“孔雀”,三剑横七竖八。
还有……
还有……
还有……他、他是故意的!脑中神经一断,她回身怒斥:“澹台然!”纵身掠起,袖尾翩然,挟着满身戾气一掌击向他。
他背过身,空门大露。
那一掌,却在离他衣衫一寸处刹住。
他以背相对,为的是护住怀中的孩子。等了一会,不见预料中的冲击,他慢慢回过身,就见她缓缓垂手,轻轻抚平袖子。
“冰代……”他讪讪瞅她一眼。她飞快将孩子从他怀中夺回,但孩子一只手正紧紧揪住他一缕发。抱是抱过来了,却把他的头也一并扯过来。
她去掰孩子的小指头,偏偏小家伙就是不放,还用力往怀里扯,扯得他鬓边阵阵抽痛。
素白的脸突然近在咫尺,他耳如鼓鸣,盯着她一段白皙的颈,僵硬道:“没关系……没关系……”耳边又是一痛。他赶紧向石勒招手,用石勒手里的断剑削下那缕发。
孩子突然笑起来,抓着一截头发手舞足蹈,发丝在她脸上挠来挠去,麻麻痒痒。
“收拾干净。”她举步下楼。
“是。”神羞和石勒对视一眼。
行到阁门时,她停步,侧身,语调淡淡:“他的脚尖只要进听剑阁半寸,你们就去庸医那里试药。”
呼——两道风,澹台然已经被神羞和石勒一左一右架出了听剑阁。
她瞪了他一眼,抱着婴儿回藻风自熏楼。
“不准跟来!”一句话,定住他欲追的脚步。
枯叶簌簌飘落,黑黝黝的枝杆更见嶙峋。
他在阁外呆站半天,听到阁内丁当声响,忍不住扒着门框探出一颗脑袋。“神羞!”他大叫。
神羞负责清理一楼,正将七零八落的残剑放进布包里,被他叫得全身一抖,中指被剑锋划过,沁出一缕血丝。“呼”地站起来,神羞青面獠牙:“别以为你武功高我就不敢揍你!”
他缩缩脑袋,慢吞吞问:“这些断剑,你们怎么处理?”
“扔了。”神羞蹲回去拾剑。
“全部扔掉不是很可惜。”他小声嘀咕,想了想,又冲神羞大叫,“不如把他们改成匕首!你看,它们没缺没坏,就是连不到一起去,做成匕首刚刚好。”停了停,补充——“还可以打成鸳鸯匕。”
匕……神羞面如厉鬼,恨不得将满地的断剑全部戳到他身上。剑断了改成匕首,这是哪门子道理?
“真的要扔掉?”他盯着被神羞收拢在布包里的断剑,眼中银光闪闪。
神羞突然泄气,无力地瞟了他一眼,“断掉的剑,就像失魂的人,已经是尸体了,窟主不会要的。”
“给我吧!”
“……”神羞很怀疑:他刚才说这么多,目的就是这一句吧。
“不然,你告诉我你会扔在哪里,我去拾回来。这样,你完成了冰代交待的事,也算没违背她的意思。”
神羞已经气到反璞归真。
他就当神羞答应了,脑袋缩回去。没过多久,脑袋又伸出来:“神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
“西游记里,你演哪个角色?”
“哪咤!”
“哦!”
“……”
静了没多久,他又开口:“你说……冰代是不是很生气?”
“窟主?”神羞冷笑,“你、以、为?”
“那就好。”他点点头,经纶满腹地走了。
神羞怔住。为什么他听澹台然的语气有丝丝愉悦?窟主生气他很高兴,是这个意思吗?
一个时辰后——
夜多部众到大慈大悲楼,见到坐在南书房的饮光窟主,对安和赞道:“饮光窟主今天勾黑脸哦……好有威严……”鲜花洒呀洒。
“……”安和静了好半天才说:“我家窟主今天没勾脸。”
“……”
“是被气黑的……”
说话的夜多部众瞬间从活人转化为石像,表现了质的变化。结结巴巴了半天,夜多部众终于憋出一句:“我还有事,告辞。”夜多窟十八术——遁逃。
两个时辰后——
须弥部众经过大慈大悲楼,向南书房探了探头,对安和道:“饮光窟主今天勾白脸啊……好有城府……”
“……我家窟主今天没勾脸。”
“……”
“是被气白的……”
“……啊,我有事,告辞。”须弥窟十八术——闪边。
翌日,清晨。
澹台然睁开眼,穿好衣服,洗洗簌簌把自己弄干净后,踩着薄雾往藻风自熏楼跑。
山间晨意雾浓,又是小雪将至时节,呼一口气都是白烟。
他在七破窟的日子一直是这样,她允许他在一定范围内自由出入,却绝不允许他进她的卧室,特别是入夜后。以前,一睁开眼就想去见她,现在,一睁开眼就想去见她和他们的儿子。
在窟里,他的自由度其实满大,而且,每天早午晚三餐都是和她一起吃。如果子子、刑家兄弟、安和或部众们有事留下,他们就一桌吃。
在外,七破窟有上下之别,窟里,他们对尊卑的界定并不严格,多的是彼此体谅。
昨天她气得不轻,他也不想趁她怒火正旺的时候一头撞上去,所以避开了。今天他要好好解释一下,不是故意断她的剑……振奋精神冲到饭厅,却只看到刑家兄弟在喝粥,他的那碗放在一边,分量也不少。
刑家兄弟向他点头。
他坐下,挪过粥舀了一勺,慢慢塞进嘴里。咽下,隔了一会,他问刑九月:“冰代……还没起身?”
刑九月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窟主已经用完早饭了。”
“……”他闷闷喝粥。
小娃儿是子子照顾,他练了半天功,又逗了两圈孩子,午饭时间到了。他兴冲冲赶到饭厅,神羞、子子、刑家兄弟在座,不见她。
低头吃饭,无人说话。
饭毕,他问刑九日:“冰代她……是不是很忙?”
刑九日点头:“窟主正在筹备外出事宜。”
他睁大眼:“她要外出?”
“是。”
“什么时候?”
“大概月底。”
“去哪里?”
“窟主没让我告诉你。”
“……”他抖着唇问:“我儿呢?”
“自然跟着窟主。”
“……我呢?”
神羞投来无比鄙视的一眼,“你又不是孩子,整天黏着窟主!要黏黏你师父去!”
“我师父来了?”他大喜过望。
“来了。”刑九月肯定了他的喜悦,不过,“被我赶走了。”
“……你是说……”
刑九月微笑,很乐意解释这件事:“你师父来找你,被我们拦在斑竹林外,我去把他赶走了。”
“什么时候?”
“两天前。”
他郁结。
“你师父留下两句话。”刑九月偏头想了想,“他让我转告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继续郁结。师父的情况他从神羞那里听到一些,伽蓝一战,师父原本是要赶来的,但苦于对森罗姥姥的承诺没有完成,被困在森罗峰无色宫;森罗姥姥表面对师父冷言冷语,实则亲往中原,当天给他的支持也是共见。
突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师父……
心头有股冲动,很想去见师父,很想告诉师父他有儿子了,很想把儿子抱给师父看看……
浑浑噩噩,终于熬到晚饭时间,他冲进饭厅,只有刑家兄弟在座。
“冰代呢?”他拿筷子戳饭。
刑九月向后倾了倾腰,拉远视线距离,认真地看他:“你找窟主?”
他差点飙泪,问这么多次,他不找她找谁?刑家兄弟一定是故意的。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能郁结地点点头,还不放心地试探:“她是不是故意躲我?”
“躲你?”刑九月皱眉,“窟主为什么要躲你?”
因为我把她收藏的剑震断了很多,虽然不是有意为之,但还是带了一点故意的心思……这话不能告诉刑家兄弟,他其实还有一点私心,想试试她心里究竟有没有一点他的位置。看得出来,她真的很生气,那一刹迸发的戾气把孩子都吓哭了。
她打来的一掌,他是准备承下的,终究她也没真的打下来不是吗。
冰代,冰代,冰代,冰代……心里反复念着她的名字,他微微弯起嘴角。到底,还是他的娘子啊……
刑九月皱了半天眉头没听到他的声音,当他理亏,迳自夹菜吃饭。
“冰代呢?”他不死心,“就算躲我也不能不吃饭。”
刑九月不理他,换刑九日问:“你找窟主?”
他咬牙:“是!”
“哦!”刑九日继续吃饭。
“她在哪里?”他脸皮抽搐,积累了一天的郁结开始化火。
刑九月淡淡道:“窟主没让我们告诉你。”
“……”忍耐,忍耐。他手中筷子很应景地断了。
“你找窟主?”刑九月问。
“……是。”他忍着将断筷扔到刑九月脸上的冲动。
刑九月微笑:“窟主说,如果你多问几次,我们就可以告诉你。”
他立刻明白,从善如流:“她在哪里?”
“窟主今天在上水堂。”
“……她一整天都不在饮光窟?”
“对。”
“她不许你们告诉我?”
“对。”
他突然笑起来,“我等她回来。”说完,换了筷子埋头吃饭。
刑家兄弟以不能理解的表情看他。
入夜。
孙子子摇着小摇床让小娃儿慢慢睡去,见澹台然趴着窗子往外看,不由皱眉:“夜寒,你想看月亮去外面。”
他赶紧关上窗,心事重重地问:“子子,天这么黑,山路崎岖,她回来会不会不安全?”
“你可以提着灯笼到路边等。”孙子子没好气。自家地盘,常走的山道两侧都挂了灯笼,窟主又岂是不小心的人。
他把孙子子的话当真,取了灯架上的水晶莲花灯笼,乐颠颠地往外跑。来到大门外的山阶,他将灯笼往树枝上一挂,坐在石头上开始等。夜深露重,石头又凉,没一会儿他就感到四肢发赛,腿脚凉麻。为了让她回家的第一眼就看到自己,他坐着不动。
等……
一直等……
眼见月亮越升越高,他跳起来往藻风自熏楼跑。
水晶莲花灯悬在枝上,在他身后闪出晕晕辉光。
来到小娃儿的房间,纱帘已经完全放下,十六烛的藤纹灯架上只亮了五烛。隐隐瞥到站在摇床边的身影,他轻道:“子子,她还没回来。我去上水堂接她可以吧?”
身影侧了侧,无言。
他正要往外跑,却听纱帘内传来冷而轻的疑问:“为什么要问子子?”
“……你回来了!”他缩回迈出的脚,欣喜掀帘。
她一身绸质叠云的轻暖裙袍,乌发垂落,竟是沐浴之后的模样。帘风掠起额角的发丝,她一动不动,仅是瞳子滑向眼角,斜斜飞眸,无情无绪地看了他一眼。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明明坐在石头上,眼睛都没眨。
她收回视线,“饮光窟门多。”
即是说,她没必要非从正门那条道回来。他理解地点头,突然低叫:“灯笼!”拔脚往外跑。她没阻拦,视线落回熟睡的婴儿脸上。须臾功夫,他回来了,手里提着水晶莲花灯笼。对于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她很满意。
袍角一掀,她坐上摇床边的椅子,轻轻将被子拉高,伸出食指戳了戳婴儿的脸。
软软的……
她的房间就在隔壁。虽然这么说,其实也就隔了三层厚帘。她怎么放心将小娃儿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听到他的呼吸还在身后,她厌厌回头:“去休息。”是赶人的调子。
十六柄断剑,她已经伤得没力气瞪他。再来一次,她伤不起……
眼角一阵风动,她不及反应,背后一凉,复又一暖,整个人被他抱住,紧紧的。双臂也被他卡在怀里,无法动弹。
她视线抬平,盯着前方垂帘的纹路,等着他的一个下动作。
有动作,就会有破绽。
等了一会儿,却只感到他用鼻尖轻蹭她的脸颊,缓缓的,凉凉的,最后,将脸埋进她颈窝。
“冰代……”轻轻的、却又清晰的声音响在耳畔,“我知道你是冰代,七破窟饮光窟主。”
“……”
“从小我就有一个人生目标:找到一个好姑娘,骗到手,当我的媳妇儿。当我在溪边发现你的时候,真的觉得你是老天爷特别从天上扔下来给我的礼物。”
“……”她撇嘴。再好的礼物,从天上扔下来也会变形。
“我知道让你和我一起喝粥喂鸡不现实,和我一起坐在土豆花边看夕阳也不现实,你习惯的是锦衣玉食,每天想的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你聪明,玲珑,威严,心思九窍,独一无二,如果在路上遇到我,你根本不会看一眼,对不对?每个人在你眼里都是过客,都是……棋子……”声音低下去。没一会儿又急急求证,“可是你看,老天爷还是让我找到你,我们是不是有缘。”
他希望柳枝穿鱼、粥足饭足的日子,她却喜欢腹背受敌、尔虞我诈。一年的时间让他明白,她不会喜欢粥足饭足的山村岁月,但是,他还是不想失去她。正所谓: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有时候,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奴性,喜欢被她驱策。
“如果让我选,我一定选漆松山的生活,种种田,养养鸡,打打猎,再到遥方郡卖点银子,不入江湖,不沾血腥。草衣木食,胜如肥马轻裘。”呼吸般喟叹,他似有遗憾。
草衣木食,胜如肥马轻裘——真的吗?她不置可否,也不急于他强加的束缚。
盯着前方,她表情不动。若不是轻轻浅浅的呼吸,他要以为自己怀里的是一尊玉雕。深吸馥香,他豁出去了:“我是一个没有性格的人。所以,冰代你能不能喜欢我一点?”
眼帘沉沉一垂,睫尖微颤着,依稀被他的话触动。她轻问:“一点?”
“你要什么,只要我有,都给你。可是,只有这条命,我给不起。”这话让刚才还略有感动的饮光窟主立即唾弃起来。他也不介意,只道:“我这条命留着,总能为你挡挡灾吧……”
她蓦地睁大眼睛。
前方有面镜子,他或许不曾留意,她却从镜中将他的动作、表情瞧得一清二楚。明明就是铁骨男儿,表情却那么软弱,那么……虔诚……
他误以为她想挣脱,慌忙收紧双臂,近乎赖皮。
僵硬的身躯慢慢软下,她顺势靠进他怀里,斜眸一笑:“你的意思,无论我性情如何,你喜欢,只是我的皮相?“
“不是。”这点他很肯定。
“无论我是好是坏,你都喜欢?”
“嗯……”
“无论我做过什么,你也喜欢?”
“……”
“你不告诉我答案,是要我猜?”两指在他手背上点了点。
他抬头,捕捉到她眼底滑过的一丝波浪,溺人沉醉。“冰代……”他胆怯颤声。
“一年前,你不足以站在我身边。”她懒洋洋开口,无视他脸上的受伤。
诚然,她身边最不需要的就是纯朴善良的人,想站在她身边,就要有看破一切的冷淡和不顾一切的豁然。经历一年的磨砺,他算是有了站在她身边的资格。
未见苍海,何感桑田?酒,何处赊?梅,何处折?
微风在绿条,过影柳空摇。风过条而不鸣,并不表示垂柳不动心。
不想去刻意回忆什么,但印象深刻的事总不会轻易淡忘。受伤失忆的时间,山中岁月易过,流云飞渡,他家其实……穷。为了给她买补品,他天天打猎下山卖,每顿的蔬菜也很新鲜,是他天天从山边村落换来的。有时她吃得腻了,他还会挖笋、烤野兔,就是为了让她多吃几口饭。
她未必对他无情,只是被骗之后,第一个念头是:骗回来。权术的中心就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澹台然……掩唇打个哈欠,倦意浮上眉头。她丢给他一个问题:“我儿的名字,你明天想出来给我。”
他怔愣。
“明天若是拿不出让我满意的名字,我儿以后就叫计然。”她托托下巴,“或者……叫澹台冰。”
他脸皮一跳,唇角却一暖。
恍惚狂喜却跟不上动作反应的间隙,眼前一花,人已经被她推到房外。“咔!”房门在他鼻尖前合上。
“冰代……”他又惊又喜,又有点失落,忍不住用手指头戳门上的雕花,希望那门能被他戳啊戳啊就戳开了。
“回你的房间去。”隐隐低回的软音隔着帘纱飘出来。
他靠在门上,捂住嘴角边一点暖意,绻绻的,笑起来。
并无雄心壮志,他只恋那回眸处,一点浓岚。
夙兴夜寐,第二天一早,澹台然抱着一叠纸冲到藻风自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