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日素颜,抱着孩儿逗笑,神羞正在调羊奶的温烫。他一叠纸递过去,又从神羞手里接过羊奶试温:“我来。”
神羞也不争,将奶碗放到他手上。
他试试温度,从她怀里抱过孩儿,一小勺一小勺开始喂奶。若是山村里,孩子都是娘亲喂到两岁,他儿子可怜,不足两个月,每天只在晚上才能得到娘亲的哺乳。又想到自己自幼失怙,全靠师父养大,一时间,父爱开始泛滥。
她取过那叠厚厚……又厚厚的纸,第一张,上面写着一个名字:澹台懿德。
下一张,又是一个名字:澹台昭阳。
第三张……
第四张……
她耐心地看了五张,开始斜视他。他正忙于放射无边无际人鬼崔嵬的父爱,没注意她微蹙的眉心。
等小半碗羊奶进了小婴儿的肚子,她丢开那叠厚厚又厚厚的纸,拧眉:“我儿以后就叫计初六!”
“啊?”他慌忙抬头,“为什么?”
“因为是初六生的。”
“这些名字……”他盯着那叠纸,眼中隐隐飘过委屈。
“澹台兰,澹台恭,澹台乐乐,澹台万章,哪一个配得上我儿?”她恨不得一巴掌拍过去。
初六也配不上啊……他小声嘀咕。
她睥睨。
他不吭声了。
神羞将那叠厚厚又厚厚的纸从桌上移开,叹气。
小婴儿就在寂静又各怀心思的空气中喝完了自己的早点。
他抱着儿子帮助消化的时候,她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了。他盯着案几上被他们唾弃的那叠名字,默默伤心。等孙子子进来接过小婴儿,他趁闲跑到书房引经据典,又写了厚厚一叠。
拿着自我满意的第二叠,他四处找她,却撞见子子和刑九日在收拾行李。
“你们要出窟?”他顺口问。
“嗯。”两人顺口答。
记忆中有根线抽筋似的一弹,他立即想起刑九日前几天提过她要外出,急问:“冰代也要出窟?”
刑九日盯着手中的清单,理所当然道:“窟主在哪里,我们自然在哪里。”
“冰代人呢?”
“窟主在化地窟。”刑九日抬头,门边只余一卷风。
放卷一长想,闭门千里心!
化地窟,所思楼。
澹台然跳过化地窟的围墙,就有部众告诉他:饮光窟主在所思楼左偏厅与化地窟主议事。他寻迹找去,远远就看到左右楼柱上的对句。
一鼓作气埋头冲进去,轻轻的说话声立即压平。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射向他。
他腼腆低头,讪笑:“你们不用理我……”
这话大有歧意:七破窟内议事,若旁人意图听他们说话,不是心怀有异就是刺探情报,他倒是堂而皇之;他知不知道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机密,哪怕只是一句传到江湖上,给你好戏看。
计冰代收回视线,将手中的扇子一格一格折起来,面不改色将正题引回:“刚才说到哪儿?”
“湘阴府是天府粮仓之一。”司空乱斩撑着下巴瞥她。
“湘阴府属平原地段,北接洞庭三湖,是产粮的富饶之地。”她将折扇竖在桌上,扇底在桌面上轻轻一扣,“富饶之地多政迹,也多贪官。居拥富饶之地的江湖帮派相对而言获利不少,他们对利的需求更胜过所谓的江湖名誉。要拿下这块肥地,帮派方面,我们可以先扔一只混水龙进去,打乱有的利益链;官场方面,时机正好。”
“吏部已有消息传来,朝廷明年春季将会调派新的知府任职湘阴。”安和适时接下自家窟主的话,“由少詹事方腓白举荐,内阁翰林大学士翟銮向吏部尚书提荐,红如年任湘阴知府,任职文书已经下达了。”
“是红五郎。”祝华流抬头注视横梁,忆起一张脸。红家六郎被冰代安在朝廷中,几年前见过他们兄弟六人一次,如今久居官场,气度应该会有变化。
她微笑:“红四郎现任开封知府,红五郎走马湘阴,两兄弟一南一北,可布一局好棋。”
祝华流垂眸:“棋有险子。”
“所以需要大家集思广义。”
众人静心沉思,在各自领域推演一切可能和危机。
趁着这个间隙,她瞥了他一眼。他蹲在柜子旁边,手里攒着卷成一筒的纸,装模作样研究架下的花瓶。
这人……这人……明明想看她,目光抬起与她对上后却又慌促调开,然后用眼睛偷偷窥视,却再不敢抬高一点,怕对上她的眼。
无声一叹,她偏头道:“旁观者清。你可有好的建议?”
他先是一怔,随后扬起欢喜的笑,飞奔上前,转眼站到她后面。手臂抬了半天,在身侧张张展展,最后小心翼翼地挤出一句:“不用想得那么复杂吧……”
妖眸一抬:“我一向是江湖阴谋论的推崇者。”
“……”
“你看那——”莲花掌,内滑手,花腔徐徐撩升,“太平功,苦匆匆,恨难从。笑傲烟波,不如留取、十分春态,付与明——年——”
“……”
司空乱斩捂嘴闷笑,被他手中的纸筒吸引,好奇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唉?”他从花腔中回神,呆滞地回答:“名字。”
“谁的名字?”司空乱斩两手托起下巴,笑眯眯:“难道说,你将冰代的名字写在纸上表达对她的仰慕?”
“我儿的名字。”她抽过纸筒,戳破司空乱斩不切实际的戏谑。
几位窟主的视线立即调向纸筒,不掩好奇——是要想多少名字,才能写出那么厚一叠?
“澹台壁?”司空乱斩拿过第一张。
“澹台龙遥。”祝华流念第二张上的字。
“澹台文盛……”安和默念第三张。
澹台无病……她放下纸张,扶额。
他紧张起来:“这些名字如何?”
“不如何。”她弹开扇子猛扇两下,几乎是放弃了:“我儿还是叫计十月算了。”
“为什么?”出声的是司空乱斩和祝华流。
“因为是十月生的。”
祝华流沉眸片刻,以沉稳如冰的表情说:“冰代是窟里的千年祸害,道行高深,无人居其右。冰代的儿子,得不到她的十分道行也能得九分,或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不一定。假以时日,必定又是一个为祸人间的小祸害。”
她挑眉:“为祸人间……”
他摇头:“不会不会,我儿不会!”
啪!扇子合上,她睁眼擒笑:“澹台微惑!”
为祸,太直接,不好。微惑,微微的、迷惑红尘,有意有境,甚好。
“你以为如何?”她不忘在形式上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他还能以为如何?
祝华流见他表情数变,以为他会反驳,不料他却点头:“古有澹台灭明,我儿叫微惑也不为过。”
祝华流面无表情直视他。
他却松了一口气,因为儿子的名字终于定下了。将扯散的纸收起来卷成一团,他小声问她:“你们是不是在商量很重要的事情?”
她斜视。
“九日说你要出窟。”他想起冲来化地窟的初衷,急道:“你把小惑也带走么?我也要去!”
“我去办事,你去何事?”
“帮你办事。”他脱口而出。
“呵……”她迸出一声笑。此笑本身并无嘲讽的意思,只是觉得他答得又快又干脆,心头一时无奈,又有些薰薰的暖,便忍不住笑出来。
他却误会成她嗤笑他自不量力,垂头掩去黯然,极快又抬起来,期期艾艾道:“冰代,你刚才的‘太平功,苦匆匆’,我也能对上。”
“对上?”她真是不解了。
他清清嗓,吟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花心。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把她的戏文当词来对是吗?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祝华流突然有些明白澹台然了。
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冰代不是贪恋过往的人,亦不会哀肠寸断的去苦心追寻什么人。你若无心我便休,千年祸害的本质。澹台然若离开、若放弃,冰代绝不会追上去,更不会事后挽回,他不离开,却是一线生机。情之相悦,就如红尘诸事,殊途同归,不过如此。
澹台微惑……可以肯定又是一个小祸害了……
前方,她伸出两指在他脸上重重一捏,不掩嗔意:“你的脸皮厚过伽蓝的钟!”
他任她欺负自己的脸,对众人笑眯眯道:“古人不是有句至理名言么,正所谓:人要脸,树要皮,人不害羞,天下无敌!”
呼啦啦——寒意透窗而来,众人萧萧向北风。
久久之后,司空乱斩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绝、配!”虽讽,语中却有一丝羡慕。
计冰代也很艰难。她艰难地将自己的手指头拔开,再从他脸上收回来。双唇翕合数次,终是哑口无言。
人不害羞,天下无敌——这是何等的境界!
只是,她此时没想过自己。当她对镜自恋、每日三省人鬼崔嵬时,已经是不能何等的境界了。
啪!折扇重重弹开,将偏离的主题引回来。她端正表情看了众人一眼,“饮光窟明年的目标就是湘阴,目的有二:一,形成七破窟的官网,二,经济上入局。”
司空乱斩道:“你让我去抢粮帮的生意?”
她微笑垂眸:“湘阴粮帮成员多是纯朴憨厚的本地人,他们有自己的土地情根,很团结,而且,这种肥地,农耕为重,七破窟要进入,必须以不扰民生为基准。乱斩,要和他们抢生意,你打算怎么抢,是支援合作,还是全盘接收?”
司空乱斩理解了一下,胸有成竹:“先合再收。”
她抿唇:“你的计划太长远了,没有三年看不到成效。”
“那你说!”司空乱斩洗耳恭听。
“一个字:温。”
“怎解?”
“官商官商,形影不离。我们有官在手,不怕粮帮的人不来求我们。他们团结,我们就发扬他们的团结,挑选几名粮帮中典型的、有号召力的人,以实际援手和泱泱大度的气质去征服他们,再通过他们的折服发散我们的影响力。”
司空乱斩懂了:“制造麻烦,解决麻烦,施恩不望报。”
“这是戏本。”折扇在手中翻转,妖目漫不经心的一抬:“戏台已定,生旦净末,依时归位。”
祝华流道:“一切未定,仍然有未知的变数。”
“那就见招拆招。”
“你什么时候出发?”司空乱斩问。
“两天后。”她说完,立即感到身后的澹台然靠近了些。
司空乱斩以蹙眉表示不赞同:“这么急?快下雪了。”
“雪可以掩盖一些痕迹。”
众人不再说话,纷纷沉思状。澹台然见缝针,扯扯她的衣袖,小声乞求:“冰代,我和你一起去湘阴好不好?”
“好。”
“你看,我可以照顾你,照顾小惑……你说什么!”他蓦地大吼。
“我说——好!”不等他喜极而泣,她断然道:“你再多问一个字,我立刻收回。”